“南荡泽不过是个开始,接下来自栖鹰陆洲起,门中必回再遣人前去支援。届时,远非你与范师弟能压住场面,久留亦是无用。且到时颜,朱二位真人的弟子必会一并加入,我倒也无意在此时和他们过意不去。”齐云天随手抹去眼前水幕地图,挥袖间潇洒从容,显然大局在握,“三泊一战,远非你所看到的那么简单。掌门师祖高居浮游天宫布置经纬,我也不过是替他落子之人而已。新的主事人选我已有计较,能叫张师弟既可立得功德,也不至于深陷泥潭漩涡。”
宁冲玄仍有疑问:“师兄既然牵挂张师弟,何不借故将他召回?”
“宁师弟误会了,倒也谈不上牵挂,”齐云天轻笑一声,纠正道,“张师弟并非师承洞天,于修道一途的机缘上,本就有所欠缺,此番却是他攒下功德的好机会。且这位张师弟,乃是个迎难而上的坚韧脾性,我又何必强压,不让他出头?师弟且放心,为兄不过是惜才而已,并无他想。”
宁冲玄有点不大明白为何齐云天会说出让自己放心这等话语,思来想去,只觉得齐云天对张衍确是看中,这一番布置不可谓不周到慎重。
齐云天望着他,片刻后垂了眼帘,缓和了口气,微微笑了笑:“你与张师弟相熟得早,因缘也更深,为兄能帮的,大约也就到此为止了。愿此番三泊之局结束后……”他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了,最后只能支着额头笑得有些微苦,“我即将再次闭关,只能待得出关以后,再来向两位师弟相贺了。”
第三十八章
齐云天并没有在碧玄峰逗留太久,宁冲玄是个知晓轻重缓急的性子,既然领命,便一定会将事情办得周全妥当,无需他费更多心思。与对方又絮絮说了两句勉励的话,他也就起身告辞,言道要往渡真殿一行。
“师兄先前所言主事人选已有计较,莫不是渡真殿中哪位长老?”宁冲玄送他至洞府外,思及齐云天之前安排,不觉道。
“倒也不至于请动他们。”齐云天抬头望向极远处浮游天宫的方向,目光微狭,“不过渡真殿穆长老门下有一弟子,化丹二重修为,在门中资历亦有近三百载,论辈分,我也要称呼一句师叔。宁师弟当知我意。”
宁冲玄点头称是:“如此资历坐镇,自然无有不服。只是此人如何能保张师弟平安?”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张师弟拜在周掌院门下,仿佛是可惜了些,不过转念再想,焉知不是一件幸事。”齐云天略微一笑,自有千涛万水奔涌而来,山风呼啸间青衣欲飞,“师弟且宽心,此人当是最合适的人选。”
碧玉神龛上共有莲花六朵,白净舒雅,朵朵盛放到了极致后,最末一朵又渐渐地有了收敛花瓣,回归花苞的趋势。钟穆清无需去看日头,只看这计数时辰的朝暮莲,便知午时已渐渐过去。
他此时跪坐在临川殿内的水帘之前,静修间亦在等待自家恩师出定,不曾有半点不耐。
待得一朵朝暮莲彻底合拢,水帘云幕后才传来淡淡的一句女声:“穆清来了,近前说话吧。”
“是。”钟穆清闻得此言,这才起身上前,走过那一道朦胧的云水帷幔,在池边停下。
一池清水碧波间,一朵青莲宝座上,端坐着一名姿容冷淡的女修。钟穆清只看得一眼,便垂下目光:“拜见恩师。”
秦真人轻声应了,抬眼打量了片刻自己的得意门生,点头嘉许:“不错,你近来修行又有所精进了。”她随即又问了几句修行上的琐屑,钟穆清一一答了,条理分明,言辞间自是得体恭敬。
钟穆清得了秦真人几句夸赞,抬头时见恩师脸色似有些倦倦的,想了想,还是不由问道:“弟子观恩师神色似有些不好,可是有何忧心之事?”
秦玉漫不经心地抚着怀中的莲花如意,淡淡道:“方才入定,忽念些许陈年往事尔。”
钟穆清心头一凛,他自然知道,自家恩师所说的陈年往事是素来不许人轻易议论的,当下思忖了一圈,只得道:“恩师辛苦。”
“辛苦?”秦真人似笑非笑,搁下如意,拂袖起身,“这么些年过去,倒也不觉得。若论苦,最苦的当是……”她略一皱眉,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只拂开那一片水帘,凌波而行,步出清池,“罢了,今日无事,且同我一并去渡真殿看看卓师叔吧。”有清风拂面而来,吹得她衣裙上环佩玲珑作响。
“是。”钟穆清望着那出尘背影,恭敬应声,随即忆起什么,心中盘转几圈,谨慎开口,“说来,弟子有一事,考量再三,还是觉得应当禀告恩师。”
秦玉转头看了眼侍立在一旁的年轻修士:“何事教你如此顾虑?”
钟穆清斟酌了言辞,小心翼翼道:“是关于封窈封师妹的。”
“齐真人哪里话,此番乃是你送小徒功德,当是我向你道谢才是。”
一处雅致殿阁内,一褚衣老道与一青衣修士似才商议完什么,老道言辞间俱是笑脸相迎,显然对对面的年轻人颇为礼遇。
“晚辈愧不敢当穆长老这一句真人。”齐云天谦逊一笑,“门中正逢多事之秋,亦是许多弟子立功的好时机。晚辈出关后忙于琐屑,也是近日才得了闲暇,有空来渡真殿拜会穆长老,一谢穆长老对我那徒儿齐梦娇的关照。”
穆长老连连摇头,口中笑道:“哪里哪里,齐真人这么说,才真真是折煞老朽了。”
齐云天固然客气,他却断不可能在对方面前倚老卖老的。虽则论辈分,自己比齐云天还要高出两辈,但论身份,自己不过是渡真殿一个得了闲职的长老,而对面坐着的,却极有可能是溟沧下任掌门。他如何敢拿乔?且不说齐云天如今是元婴修为,本就担得起一声“真人”,哪怕不是,自己难道还能称呼一声太师侄吗?
齐云天忽然登门拜访,他自然意外,直到对方言及是感谢自己之前对他徒弟的些许照料,这才回过神来,不曾想自己一点随手之劳,竟能换得如此礼遇。更何况齐云天前来,还告诉他意欲予他徒儿一个前往三泊除妖立功的机会,这才是最最要紧的。他那徒儿葛硕,修行近三百载,化丹修为,正缺出战立功的好机会。说来也是自己无用,争不过世家,更勿论上面那些子洞天。如今齐云天肯暗中相助,实在是雪中送炭,他哪里有不感激的道理?
“葛师叔德高望重,堪当大任,晚辈不过从旁推了一把而已。”齐云天仍是微笑着,“说来,从前晚辈听闻葛师叔素来炼丹,如今仍是吗?”
穆长老听他谈起自己那徒儿,不觉失笑:“仍是。他啊,还未入道时便是俗家道观里的守炉童子,如今修了这么多年的道,还心心念念地沉迷那炼丹炉子,我劝了他多次,他就是不听。”
齐云天温言道:“那倒是巧了,此番围剿南荡泽的弟子中,恰好有一位师弟乃是丹鼎院门下,葛师叔若有意,倒不如与他讨教一二。”
“丹鼎院门下,那不就是……”穆长老一怔,随即噤声,意识到齐云天此番前来似乎并非只是卖他人情那么简单,一抬眼,正对上对面那个年轻人笑得似是而非的目光,便知不该妄自揣度。
他在心中左右权衡一番,拿捏不准对方的意图,最后试探着开口:“既然是周掌院门下,想来也就无需那般深入三泊费力拼杀了。能炼得些许丹药,亦是极大的助力。”
“正是如此。”齐云天笑着颔首。
穆长老这才松了口气,心知不是什么大事,齐云天欲借葛硕之手护上个把弟子,他自然没有不关照的道理。如此有来有往,反而教人放心。
他暗自窥视了一眼对面那个微笑得体的年轻人,心头暗自慨叹,当年世家一心想铲除此子,熟料一场十六派斗剑之后,反倒教此子有了如今地位。因果福祸流转,当真是高深莫测,教人不敢妄自评定。
齐云天有何打算,意欲何为,他真是半点也不敢想,一点也不敢猜,只盼他们高人斗法,勿要殃及自己这等池鱼便好。
一盏茶堪堪凉透,有弟子前来禀告些许杂事,齐云天也就言道不便再叨扰。穆长老这才如释重负地送他出去,虽则对方一直是语笑晏晏,但那远在自己之上的修为,与那等身居高位久了的气势,始终叫他如芒刺在背。
齐云天与穆长老出得偏殿暖阁,彼此犹自客套了几个来回,忽地天边一阵清光乍破,但见细雨迷蒙间莲花次第盛开,有人乘风踏花步步而来,姿容端丽,目光凛然,身后有一年轻修士随侍在后。
“恭迎秦真人。”穆长老自然认得这“邺水朱华”的法相,当即赶紧稽首。
齐云天亦是一拜:“秦真人安好。”
琳琅洞天这些年与师徒一脉也不过是表面和气,内地里几次与掌门暗自较劲,这些他自然是知晓的。
秦真人一派目下无尘,领着钟穆清自二人身边走过,只淡漠一笑,算是问候过了。她一袭水红衣衫在清荷间犹显风姿,长发挽髻,步履间佩环钗珠却不曾摇曳出半点声响。她身份特殊,自可对齐云天一笑了之,钟穆清却不得不依礼驻足,向齐云天稽首。
“齐师兄,许久不见。”他拱手道。
齐云天微笑着还礼:“钟师弟。”
钟穆清虽与齐云天曾经师出同门,但如今毕竟已是琳琅洞天之人,当下尽了礼数,也只是一笑,示意自己先行一步。
齐云天注视着那背影若有所思,却不料秦真人走出几步后,竟又回头多看了他一眼。他猝不及防与那凛凛目光相交,错觉般感觉像是有看不见的薄刃搭在颈间,但他毕竟是从容的,不动声色还以一笑:“秦真人可是来拜访卓长老的?”
秦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片刻便收回:“倒是难得见你来渡真殿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