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输……无论如何也不能输。如果输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样的念头给了他最后的力量与张衍对视他太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体已经被旧伤拖累到了何等地步,此番与张衍交手,一开始法力上便已不占优势。所以他才会在一开始就引对方放出紫霄神雷埋入云中,所有的周旋都是为了等待雷云生出雨势。以天水借力,几乎大大地降低了他的消耗。
然而一路战至现在,身体到底还是显露出力不从心的疲态。哪怕张衍不曾破解这场大雨,最后自己也未必经得起这番拉锯。
齐云天拭去唇角的血迹,抬头看着对面的年轻人。那样凶猛的雷霆,其实早已胜过如今心气消磨的自己。鱼可以被困在水里,飞鸟也可以被关在笼中,可是这个人却是从来也无法制服的,也是无法被人主宰的。
“你有旧伤在身,何必继续勉强?”张衍反手负剑,衣袍当风,终是低声开口。
“区区一点小伤,倒有劳你记挂。”齐云天笑了笑,“若连这点伤都承受不住,我早已死在昔年十六派斗剑之上,又如何能与你今夜一战?”
张衍神色不动,只静静地望着他,最后道:“为了拿捏住一颗棋子,甚至不惜做到如此地步吗?”
齐云天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有些事情习惯了,也就随之麻木:“我也许是想继续利用你,也许只是想赢而已。”
“事到如今,大师兄又能凭何赢我?”张衍看着他肩头晕开的一点血迹,声音冷涩。
“许多年前,也有很多人觉得,我不过孤身一人,怎么可能赢得下十六派斗剑?”齐云天反是愈发从容,端然的眉目因为微笑而舒展开来,“你看,我纵使未能全胜,一样没有输。所以这一次,也是一样。”
张衍一动不动地注目于他,手指紧握成拳。
“是啊,张师弟想必也听说过的。那些旧事虽说不值一提,但总是免不了被人时常拿来说道。”齐云天知道他已然猜中,也不曾有半点遮掩,带血的青衣在风中翻卷起落,“张师弟既为十八派斗剑第一人,也算不负龙盘大雷印这神通之名。”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三百二十九
伴着那平静的话语,海潮声滚滚而来,却并不是来自下方南浦陆洲的海岸,而是席卷了整个天空。张衍抬头看去,只见那些被自己劈开的阴云又一次盘旋凝聚,云起水相,渐渐生出波澜壮阔沧海横流之势。
好像眨眼之间天地颠倒,四海之水汹涌地吞噬月色,将倾欲倾,随时都会淹没此间。
龙吟声浩然荡开,明明不见龙形,其间声势却远比刚才的水龙要居高临下,威风凛凛。
张衍清楚地感觉到四面八方的水汽在疯狂地扑向那龙吟声传来的方向,争相恐后地汇聚成云海中的一片浪潮,雪亮的电光隐约其中。
而这样的风云变色间,那个端然立于高空那袭青衣衣袖张扬,披散的长发被风吹得散乱开来,北冥真水伴随着某种庞大煊赫的无形之力笼罩四方,教人上前不得。明明是那样翻飞不定的身影,张衍看在眼中,却只觉岁月停驻,光阴戛然而止;那样寡淡端庄的青色,竟也有那么一瞬间地凛然生艳。
云海中的龙吟之声低沉而肃穆,响彻天地,张衍借着云层里透出的电光仔细打量着那张脸仍是记忆里熟悉耐看的眉眼,仿佛唇角的笑意都能与往日重叠得严丝合缝,可分明已是不一样了。那个人身形挺立,大袖如云,骄傲而又决然地将这一天云海掌握在手,万钧雷霆亦要对他俯首称臣,是顶天立地的姿态。
终是来了。
张衍嘴唇微微嗫嚅了一下,某个短促的句子悄然淹没在滚滚雷声中。
伴随着法力流转在身体里的,是彻骨的疼痛,仿佛那些雷电在降下之前就已经蛀蚀了他的身体,撕绞着四肢百骸。
齐云天紧紧地咬住牙关不肯松口,然而鲜血的腥气已经在齿关间蔓延开来。他清楚地感觉到左肩原本已有所愈合的旧伤在开裂,折磨了他那么多年的剑气又开始在血肉间为非作歹。那不仅仅是旧日的伤痕,也是昔年的耻辱,时时刻刻嘲讽着他当年的命悬一线与无能为力。
这样一门神通,他已经许久不曾动用过了。这些年在玄水真宫深居简出,习惯了机关算尽,有时候,他自己都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是否还能将这门神通施展得得心应手。
“龙盘大雷印既为门中第一斗法神通,自有其独到之处,但修炼之艰难也远非其他神通可比。且不提欲修此法,必得以元婴修为佐以北冥真水为基,道法晦涩难解,对修习之人的心性亦有一重险峻考验。”
肩膀上血迹已经无法遏制地晕开,无解的疼痛蚕食着神智的清醒。一颗心跳得几乎在发烫,身体分明已在水汽灵机中一点点冷透,那样一颗小小的脏器却还死命挣扎着,恨不得破开胸膛,烧出最后的余温。
“修炼北冥真水,讲究的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而欲习龙盘大雷印,需要的则是一颗孤决之心。这门神通,乃是会以大法力为媒,将千万惊雷与你神思相牵。那些雷霆被你唤醒,甚至可以称之为是有灵的‘活物’,唯有你心怀一往无回之念,以攻代守,不留丝毫瞻前顾后之思时,才最是霸道厉害。若是心性不足,一丝怯懦都会教雷霆溃散,无从凝聚,徒然浪费法力;然而,若真到了需要动用此招之时,那必已是胜负生死的关头,如此法力尽出便再无退路,必得慎之,切记,切记。”
长辈的教诲言犹在耳,其实那是早已烂熟于心的句子,他也早已在当年的十六派斗剑上真真切切地领会到了这门神通的真谛有那么多的人都恨不得你败,你死,但你偏偏要赢下来,活下来,只此一念,拼上生死,那些列缺霹雳才算是活了过来。
风声送来雷云中低沉浩荡的响动,心神一点点沉溺其中,就像是钥匙喂入锁孔,等待着放出尘封多年的凶兽。
“这门神通杀伐之气太重,云天,我且再问你一次,当真决定要修炼此术?”
纷扰的思绪在一瞬间沉寂下来,转眼间只余下一个念头死死地扎根在识海里。
不能输。
区区天理命数,如何能教他就此低头?如何能教他甘心!
心绪起伏的那一刻,漆黑的浓云中爆发出剧烈的雷响。齐云天看着提剑而来的张衍,目光有一瞬的恍惚。那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那么久远,偏偏回忆起来又如同逗留在昨日当年那个在“花水月”中一气十六剑斩下九婴头颅的年轻人好像又回来了,英气而骄傲地与自己对视。
龙吟声酣畅淋漓,积蓄多时的雷电霹雳恣意蔓延,猖狂得无法无天。万千电光照亮漆黑之夜,天地随之一白。
相伴周围的北冥真水因为失去了法力的维持随之散去,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雷声伴随着刺眼的白光从天而降,仿佛千刀万刃齐齐斩落。世间再无能与之匹敌的雷电,那样傲慢而疯狂,寂寞而苍凉。
张衍微微睁大眼,看着这样盛大的一击当头而落。清鸿玄剑铮然而出,将剑意铺展到了极致,将他包围其中。而他毫不犹豫调动全部法力,迎上那沉雄的雷霆。
他的身形转瞬便被电光淹没,像是被吞噬的草芥,又主动扑入的飞鸟。
狂风凛冽作乱,风声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不过是一个瞬间,气机与法力已经不断相撞又爆开了千百个来回,地面上一片飞沙走石,山峦倾颓,整座陆洲几乎要不足以承受这样浩瀚的伟力,只要那个电光中央的身影指尖一引,便会在顷刻间四分五裂。
青色的衣袖被风刮得猎猎作响,还未来得及被好生收拣到袖囊深处的发带却在此刻飘落而出。
“不!”
齐云天猛地睁大眼,下意识伸手去抓,然而那一抹青色就这么粉碎在了雪亮的电光中。
“他们会拿你赌,但我不会。我赌不起。”
“大师兄可愿与我缔成鸳盟,结百年之好?”
“再过千年万年,我观大师兄,一如初见。”
一颗心猝不及防地痉挛一抽,牵扯着旧伤,痛得整个人仿佛就要死过去,眼前尽是颜色斑驳的过往,指尖随之一颤。
“再这样下去,终是害人害己……他已经害了你,而你也终将害了他,这就是……你强求因果的代价啊……”
那样暴怒的雷电突然崩溃瓦解,仿佛梦魇被惊醒。钥匙打开了尘封的枷锁放开凶兽,凶兽却在得见光明的瞬间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电光粉碎,好似绝世的瓷器摔碎后飞溅的碎片,极尽最后的锋利与残美。漫天碎片如星如雪,却在下一刻被锐不可当的剑意震开。黑衣招展的年轻人瞳色血红,发梢也泛着赤色,背后是混浊诡谲的魔相。他身似流星穿过溃解的雷霆,那些尖利的气机割破他的衣袍却不曾毁伤到他的道体半分。
齐云天已来不及躲闪,也没有法力供他撤退,他只在最后这一刻无声地注视着那个提剑杀到自己面前的年轻人,想从那陌生的眉眼间寻找到残留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