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想着纵使在浮游天宫不曾找到人,稍后便往别处去寻,上天下地,总能找到,却不曾想如今为了揭过那大婚上的变故,自己又揽下了新的差事需得忙碌。现实没有给他更多的机会与时间,如今十大弟子首座的身份也没有给他更多选择的余地。
张衍深吸一口气,将紧握成拳的手松开,低头看了眼指甲在掌心掐出的印子。
也只能先如此了,待彻底平息了骊山派这件事情,再……
齐云天醒过来时,四周一片漆黑,他却自这样一片漆黑中寻觅到了一点仅存的安心。是天一殿,原来自己浑浑噩噩间,终是回到了这个他长久以来赖以生存的地方。他需要这一片巍峨的殿宇,他需要这一座森然的囚笼,他需要这样一个可以孤身一人的地方。
他艰难地支起身他不清楚自己在这片黑暗中失去了多久的意识,全身都在麻木作痛,左肩上的旧伤更是久违地开始为非作歹手臂几乎使不上力气,最后他只能放弃起身的动作,任凭自己摔回冰凉湿寒的地面上,至少这种冰凉来得那样真实,渗透过肌肤,浸透尽血液,让人能知晓这是存在过的感觉。
真是奇怪啊,明明是这样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冷硬的大殿里,整个人却像是不断地自极高处坠落,疯狂地跌入无边无际的深渊里,粉身碎骨都不够。
他迫切地希望能抓住哪怕一点阻力,来阻止这场无法挽回的坠落。可是没有,他什么也没有。那些他一度以为自己拥有过的,其实只是他偷来的。
肩头的旧伤已经许久没有这么作痛过了,那些疼痛反复提醒着他曾经的失败,还有那些肮脏的过往。他努力挣扎着想要摆脱那些撕心裂肺的煎熬,可是那些缠绵在血肉里的伤痕却变本加厉,逼迫着他认输,逼迫着他认命。
是了,不是一无所有的……坐忘莲,还有坐忘莲……
这样微弱的念头发疯似的席卷了脑海,卷走了所有的无望与不知所措。他几乎觉得自己在一片混沌中看见了仅存的光,于是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渴望找到什么东西来支撑着自己,仿佛只有这样,一颗心才能继续跳下去,一身的鲜血才能维持住仅存的温度,他这样一个人,才算是还活着。
齐云天咬紧牙关坐起身来那个瞬间,某种微茫的希望赋予了身体偌大的生命力却因为这样的一个动作牵扯到了肩膀的旧伤痛得深吸一口气。可是没关系,他告诉自己没有关系。熬过去就好了,就像从前一次又一次的旧伤复发一样,熬过去就好了。
他是溟沧的三代辈大弟子,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料理,他不能让自己因为这样一点疼痛就不知所措。没有什么是无法忍受的,没有什么是无法克服的。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松开了手,将那些残破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收拣起来。尽管一只手已是鲜血淋漓,但对他而言,那不过是一点无关痛痒的伤痕。他固执而郑重地将它们盛入一个匣子里,那些碎片将是从今往后那么多年里,只有他一个人才知晓的秘密。
只要坐忘莲还在,那个人怎么误会,怎么想,都没有关系,都没有关系的。
这样的念头缓缓抚平着五脏六腑的伤痕,给了他彻底直起身的力气。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次的失去,命运反反复复地告诉他,许多东西他不配得到。但只有张衍,他不能失去,与人斗,与天争,无论怎样,他都不能失去。
第三百二十章 三百二十
琳琅洞天,临川殿。
初十这一日,钟穆清照例自渡真殿回了琳琅洞天向秦真人问安,顺便带来些如今门中寻常弟子不可妄议的消息。他入得殿中时,披着郁紫长衫的女人正懒懒地折去面前一朵莲花上半枯的花瓣。
“恩师。”钟穆清驻足于水帘外,“弟子方才往昼空殿走了一趟,听陈夫人与侍女说,那陈易仿佛已是救回来了。”
“骊山派与陈氏那么多灵丹妙药吊着,就算半只脚踏进了阎罗殿也合该拉回来了。”秦真人淡淡开口,将花盏重新搁回水中,略一抬手,将水帘敞开,“进来坐吧。听说你也被派去追查那夜闹婚之人的下落了,怎么样,查到些什么吗?”
钟穆清规规矩矩地入内,在秦真人指给他的莲台上坐下:“启禀恩师,那夜说来也是蹊跷,事发之后,我便同洛师弟带着人一同往齐师兄所指的地方追过去,却是一无所获,甚至没能寻到半点蛛丝马迹。洛师弟自然不曾多说什么,但弟子却以为,会否是齐师兄为误导我等有意为之?”
秦真人沉吟片刻:“听闻骊山派这门婚事那齐云天跟着张罗了不少,他纵使想借这门亲事做什么文章,也没必要在行大礼之时闹出这等事端,白白地还驳了自己的颜面。何况此事便真与他有关,如今掌门师兄也已钦点了张衍负责料理后续,只怕再如何查,也查不到玄水真宫去的,不必再费这些无用的心思。”
“是。”钟穆清温顺地应下,“只是,说起来,那陈易虽是救回了一条命,但……”
“如何?”秦真人斜过目光看了他一眼。
“听说已是疯了。”钟穆清低声答道。
秦真人整理发髻的手微微一顿,转头望向自己的弟子:“如何会疯了?”
钟穆清迟疑了片刻:“昼空殿那厢消息防得紧,弟子也是百般才打听到一点情况。人是昨夜醒的,只是醒来以后便神识不清,状若疯癫,吵吵闹闹地说要找一面什么镜子。可是一连给了他好几面镜子,他都砸了,只嘟囔着疯话,什么一报还一报的……世家几个长老都去看过,说是这癫狂之症,只怕是道心尽毁的缘故。此番救回了命,却也救不得这心。”
“那骊山派那厢,最后是怎么安排的?”秦真人皱了皱眉,随即问道,“那陈易既疯成这样,这婚事怕也成不得了。”
“方真人倒并无什么动静,想来已是被齐师兄安抚住了。至于那骊山派的周佩,在大巍云阙的内殿找到后,虽说有些受惊,但无甚大碍,仍在昼空殿守着那陈易。”钟穆清说至此,仍是不觉叹了口气,“只是听今日陈夫人与侍女的议论,那周佩,仿佛并没有退婚的意思。”
秦真人漫不经心抚着衣袖:“倒是难为她有这份心思。那陈易的出身不算高,论道行在同辈里也不是拔尖,如今成了这副模样,还肯守着,倒足见情谊了。其他几个主事之人的意思呢?”
“方真人心疼弟子,倒是不曾勉强。齐师兄也就顺势为她向掌门真人请了道法旨,许了她与溟沧真传弟子一般的身份,可留在溟沧门中修道。如此,也算是诸方都有了交代。”钟穆清回禀道。
秦真人沉默良久,旋即道:“也罢,明儿我便去向掌门师兄说上一声,若那周佩留在溟沧,可在我琳琅洞天门下修道。”
钟穆清倒不曾想自家恩师会如此说:“恩师一贯不喜玄水真宫,如何今次会主动出手为之平息此事?”
“我哪里是助那齐云天?”秦真人冷哼一声,“只是周佩那孩子,我瞧着倒也可怜。女儿家千里迢迢地嫁过来,夫婿却又出了这样的事情……若那陈易真是道心已毁,那只怕拖着也不是个办法,还得早日送去转生,她孤身一人在这溟沧,总还是需要些照拂。”
“恩师高义。”钟穆清连忙道。
秦真人被他说得笑了:“什么高义不高义的,大约是人上了年纪,心肠也难免软了。这些事,你同我说说也就罢了,其他的,教旁人去操心吧。如今门中对此事压得倒也紧,没必要在这个关口上被人寻了错处去。”
“是,弟子省得。”
“疯了?”
天一殿外,齐梦娇闻得殿内传来的问句,低下头去,再次答道:“是。方才弟子往霍师叔处走了一趟,亲眼所见,陈师弟已是疯了。”
“哦?”殿内的声音仍是淡淡地,并无半点动容,“怎么个疯法?”
齐梦娇依稀觉得这平淡的话语教人有些背后生寒,但还是如实禀告:“陈师弟自醒来以后,便谁也不认,四处跑着要找什么镜子。霍真人恐他闹出什么事来,连忙将他捉了回去,由周师妹看着。只是他连周师妹也不认了,只管大哭大闹,旁人给了他镜子,他也直接摔了,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一报还一报,还一直在说什么,‘我对不起你’这样的话……”
天一殿内倏尔沉默了下去,良久无声。
就在齐梦娇跪得有些膝盖发麻时,齐云天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是么。”
齐梦娇不大能分辨这样简短的两个字背后究竟是何含义自那夜惊变之后,齐云天料理完诸事便一直待在天一殿内,虽不是闭关,却也不曾露面,余下许多事宜只得在殿外禀告。
关于那门沾了血色的婚事,门中虽不乏好奇之人,但被昭幽天池那厢杀鸡儆猴,严惩过几人后,便少有谁再敢明面上议论此事。何况此事虽不曾直接涉及门中洞天真人,却牵系着昼空殿与玄水真宫以及骊山派,就算有谁胆大包天想要非议,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依弟子所见,陈师弟那样的情况,大约已是回天乏术。”齐梦娇继续轻声补充,“只怕……只怕不日就得,送去转生,入道重修了。”
殿中并未对此作何反应,片刻后,只传来一句平静地嘱咐:“回去歇着吧,此事便到此为止。”
齐梦娇虽心中有诸多疑惑,但也习惯了安分守己,不曾多问:“是。”
昏黑的大殿内,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灯火,勉强照亮案上一片支离破碎的残片。
青衣散发的年轻修士专注而不厌其烦地修补着手中那面残损的棱花镜,仔细地观察着每一处缺口,挑拣着案上的残片逐一尝试着核对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