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血似乎已经凉透了,齐云天看着他,无声无息地微笑:“张师弟何必妄自菲薄?以你如今在门中的名望,又有谁动得了你?”
“不敢当。”张衍静静接下这个问句,“大师兄连坐忘莲这等元神法宝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附于我身,又有何事不能做得天衣无缝?”
“坐忘莲”三个字终于打破了齐云天脸上的从容,那些死寂了的,成灰了的情绪忽然复燃,要榨干一颗心中最后的血。那一瞬间强烈到无以复加的疼痛击败了他,那颗心居然又一次跳动了起来,他忽然间不知所措。
张衍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过身去,结束了这样一场漫长的对峙:“你慌了。之前那些,你都能承认地那么平静。提到坐忘莲,你却慌了。看来我是真的知道了太多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是真的有些累了,原来他也会累,“是因为发现,我这颗棋子,还有最后的价值,所以不能轻易舍弃,是吧。”
有什么如鲠在喉,他想,是该走了,已经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
“张衍!”
齐云天从背后叫住他。张衍几乎觉得,那一声呼唤里拼尽了少年时的最后一点情谊,做不得假,可是也未必是给他的。
他脚下一顿,并不回头,唯有脊背挺得笔直:“大师兄叫的,是哪一个‘张衍’?”
齐云天睁大眼,被这轻描淡写地反问逼得踉跄退后了一步,最初的愕然褪去后,只余下苍凉苦涩的自嘲。
原来输的人是他。
第三百零二章 三百零二
范长青带着近来的诸多琐屑漏夜赶到正德洞天时,听童子说孟真人在飞鸿台上打坐,便自正殿折出,往那正德洞天内最高的一处浮台赶去如今魔劫将起,门中诸事繁忙,旁的不提,便是每日九院的文书便比往常多了几倍有余。虽然大半事宜都被分摊到各个主事之人手中,但终有许多事情需往洞天报备。
其实这等事情论理当是由他的大师兄齐云天出面,只是齐云天这些年亦是忙碌不少,加之先前闭关二十载,对这等事情便疏于打点,每每都是交予他去料理。
他沿着飞桥一路来到高处的飞鸿台,见孟真人端坐于法榻之上,面前悬有几道朦胧灵光,知其是在炼制符箓,遂安定地恭候在一侧,耐心等待。
又过了一个时辰,孟真人这才徐徐收工,向着范长青道:“过来吧。”
范长青忙称了句是,携着那些文书恭恭敬敬地上前,一一奉上,又拣了几桩要紧的事情有条不紊地说了齐云天从前便叮嘱过,往孟师处禀事时,无需讳连篇累牍,只是需得分好轻重缓急,如此听着才不至于太过繁琐劳心。
孟真人默然听了,却并不如往日一般拣关键处细问,目光只沉沉地望着远处浩渺无垠的沧海烟云,忽然道:“玄水真宫那边,近来如何?”
范长青愣一下,如实道:“大师兄闭关已久,弟子倒还未接到师兄出关的消息。”
孟真人不置一词地看着那些渊深水势,又过了半晌,才沉声开口:“便当为师没问吧。”他顿了顿,又道,“长青,你拜在我门下,有多久了?”
这一问来得便更加突兀,范长青一时心中没底,但还是姿态低顺地答了:“弟子是大师兄十六派斗剑那年拜入正德洞天的,算来也有四百六十年有余了。”说罢,他忽地忆起自己竟一时大意,贸然提起前事,不觉更加惴惴。
“这样啊。”孟真人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收了那些文书,“去吧。”
范长青只觉得今夜的恩师难得不似往日那般遥远,只是又莫名的有些萧索。他最后又行了一礼,这才躬身退去。
直到范长青彻底走远,法榻上鸦青道袍加身的中年道人仍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处,过了良久,才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我想起来了,你那个时候也还是个孩子,没辟谷,有点贪吃……”他说着,发现又想不起更多了,于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是真的有些记忆寡淡了,一颗心放在道途上太久,装了天地玄奇,便总是在所难免地会忽略一些东西。他门下曾有弟子二十二人,如今唯一能事无巨细地想起来的……他觉得有什么堵在胸口,像是一场雨迟迟未能落下而带来的压抑。
雪亮的剑光在远处陡然爆开,劈山斩浪,生生碎开了一整片陆洲,连带着远处的昭幽天池,都随之微微震动。鱼姬们被吓得惊叫出声,纷纷潜入水底,唯有刘雁依步出洞府远远一望,转而向着商裳宽慰了一句:“无妨,是恩师。”
“府主这是……”商裳掩唇,似有几分心有余悸。三泊外的陆洲最小也有数十里地,却被张衍霍然几剑劈了个粉碎,足见是何等的来势汹汹。
刘雁依看着那由远及近的剑遁清光,只觉得十里开外便已有锋芒迫近的凌厉之势,心中亦是一凛。不知为何,这剑光中比之威严,更有几分盛怒,哪怕刚才震裂一片洲陆也难减分毫。
这么想着,黑衣的道人已转眼回归昭幽天池,两袖之间剑意未消,似还有烈烈风雷。
“恩师。”刘雁依侧身行礼,商裳随之退后几步,敛衽万福。
张衍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她们身上,只管大步入内。刘雁依想起先前受张衍之命前往东胜洲招揽同道中人的师妹汪采薇曾有书信传回,合该禀告一声,便未曾退下,转而跟上两步:“恩师,弟子有事……”
她的话语顿在张衍回头的那一刻,刘雁依第一次得见自己恩师那样的目光冷锐得好似冰封,冰下却又烧着业火。那火并非是要冲着她发作,而是要点燃靠近的一切,要烧个彻底,烧个不死不休。
“……采薇师妹有书信传回。”她跟随张衍多年,此刻亦觉得芒刺在背,勉力镇定着将书信呈上。
张衍抬手拿过,看罢一眼便随手一捻,任凭剑光将其绞得粉碎。他方才斩碎一片洲陆,与此刻碎掉一封信,没有半点区别。
刘雁依见张衍已阅过书信,料想也是一些寻常的报备,便行礼告退。
“魔穴将出,你留在府中好生修炼。”张衍的声音冷沉,“掌门既授你北冥真水,若有不解,往浮游天宫去便是,无需叨扰玄水真宫了。”
刘雁依愣了愣,旋即沉静地称是,这便退去。
张衍脚下一踏,法阵转至内殿,他大步走入自己的洞府,景游尚未来得及见礼便被一重重禁制挡在了外间。
“刘娘子,这……”商裳有些惴惴地候在殿外,见刘雁依出来,不觉露出些问询之意。
“魔劫将近,恩师既为十大弟子首座,更需磨砺修为。今夜那片陆洲,乃是他老人家试炼神通所致,至于旁的,商娘子与我一概不知。旁人也不该知晓。”刘雁依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被禁制重新锁起的殿宇,转而向着商裳静静嘱咐。
商裳闻一知十,温顺道:“是。今夜姐妹们都在水底安栖,什么都不曾听到,也什么都不曾见到。”
一整块白玉雕刻的案几被蓦地斩为两段,玉屑飞溅开来,边沿处的云纹随之四分五裂。案上堆积的卷宗文书随之铺洒滚落在地,洋洋洒洒一片凌乱的雪白。朱砂亦是倾倒而出,血一般的颜色染红台阶的一角,是惹人生厌,且生恨的颜色。
一眼扫去,那些苍白的纸页像极了一张张苍白的脸。都是同一张寡淡的脸,眉目黯然而模糊,是已死的无神。
张衍大袖一扫,将那些碍眼之物统统自眼前挥开。如此,仿佛仍不解气,转眼间墙壁上又是千百到剑光劈砍过的痕迹。若非禁制支撑,整个洞府都要摇摇欲坠。四面被束之高阁的卷册典籍纷纷砸落在地,一片狼藉。
“张衍,张衍,呵,他倒确实有一个好名字。有时候我也在想,就让这个与张师妹有着相仿名字的年轻人陪在身边也好。”
黑衣的道人牙关紧咬,一道剑气狠狠斩落四方。
“好、好、好……”他张了张口,竟只吐露得出浑浊沙哑的音节,有什么哽在喉头,逼得人几近发疯。
好像耳边还回响着那个女子身前支离破碎的话语,还残留着当年在晓梦蝶里感受过的澎湃心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过去的那么多年里,那一声声的“张衍”,又有几声真的是在唤自己?
他短促而森冷地笑出声来。可笑他张衍纵横八方无往不胜,却偏偏败在了,败在了……
玉架最高处被收拣得最仔细的那个匣子也终于被这样汹涌无俦的气势震落,篆刻着鸳鸯的青玉被摔了个粉碎,收纳在内里的画卷滚落而出,一路铺开到了他那脚下,露出画上那个青衣楚楚的身影。
张衍目光骤然一紧,一道剑光在手就要将那幅画皮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