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无心与他在这些琐事上计较,当下也就遂了他的心意,转头嘱咐关瀛岳留在此地,自己客客气气地将张衍请至虚海一叙。晴空朗日,微风流云,当真是个好天气,看在眼里却又仿佛蒙了层灰。

二人到得虚海,阵灵奉上好茶后便乖觉退下,一片仙云玉台间转眼便余他二人漠然相对。

“你我,”这次率先开口的却是张衍,“也许久没见了。”

齐云天一时间拿捏不准张衍这句话语背后的意思,对方如今已是炼神大能,山海界诸派皆要靠其庇佑,每一句对答,都万不可大意。他想了想,又笑了笑,只道:“修真问道千载不过一瞬,倒未曾留心,张太上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吧。”

张衍似微微一哂,转头看着那片浩渺云海:“齐掌门贵人多忘事。”

“不敢在太上道祖面前僭越。”齐云天静静开口,“太上有何指教,不妨直言。”

张衍并不看他那张从容平淡的脸:“确实有一事,需与齐掌门商议一番。”

他用的是“商议”,已足见诚恳,齐云天却只默不作声,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人只教他觉得疲倦与难以应对。

诚然,他们之前一度有过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情事,但那到底都是年少时道途里的几笔妆点,乱花迷眼般转瞬即逝,如今回头看看,不过是蜻蜓点水,不起涟漪,甚至都不曾留下多少从旁佐证。于自己,于他,都是如此。

是真的过去太久了,久到当初姑且可称之为浓情蜜意的往事颜色寸寸剥落,落出灰白晦暗的内里。这么多年里聊胜于无的欢好与亲昵更像是一点残存在骨骼间的本能,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意义。这是漫长时光所带来的,理所应当的结果,不值得意外。

齐云天知道,连他都大意不得的必定不会是小事,正色道:“张太上请讲。”

张衍久久地望着虚海的远景他一贯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直到茶水已是凉透,他才启口似是而非地道了一句:“溟沧近来可好?”

这话问得好笑,齐云天却不曾笑,只答道:“承蒙关照,一切都好。”

“你可好?”第二个问句却来得紧随其后。

齐云天似愣了愣,抬头时才注意到张衍不知何时收回了目光看向自己。然而他们仿佛都已不习惯如此直白的对视,目光交接一瞬便错开,仍是各自应有的姿态。齐云天闭了闭眼,旋即语气微缓:“也好。”

张衍点点头,仍是看着别处:“那就好。”

齐云天虽知他这一问后必还有下文,却始终觉得,这一问带了些旧日的鲜活。

他咀嚼了片刻,仿佛有些舍不得,但又好像并没有真的那么不可舍得。

“我先前曾与齐掌门提及过‘那一位’的存在,”张衍问罢那一句,便自顾自地往下开口,一应如常,“如今同几位同道合计之后,已见分晓。”

齐云天自然记得此事,多年以前张衍便已回来示警过虚空之中,似有一位可侵吞修道诸有的存在,其入世的因果牵扯可落在万千修道之人身上。若教其自下境中扶植一人推入炼神境界,其身便可显化,引发大劫。只是那一位既有如此大能,那必会遮掩选中之人身上因果,教人无从寻觅。

张衍此番提及那一位,想必是此事已有结果。

“愿闻其详。”齐云天认真道,“太上若有所需,溟沧自当竭力襄助。”

张衍笑了笑:“倒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只是想问齐掌门讨要一人,交由我等处置便是。”

齐云天眼睫微微扑朔了一下,掩去那一瞬险些动摇的情绪,好教他能平心静气地开口问下去:“敢问太上,是何人?”

“正是齐掌门门下大弟子,关瀛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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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天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张衍足有半晌,似在等对方收回这句毫无意义的玩笑,然而后者只坦然且平静地与他对视,没有丝毫波澜。

“我等以大法力推演,终是算得那一位将因果落在齐掌门这位大弟子身上。只要将其处置,则那一位眼下便前功尽弃,我等又将争取到不少时日。”张衍缓慢说起利害,是再寻常冷定不过的口吻,“此事确实突然,我亦感意外,不过还请齐掌门以大局为重。”

齐云天听着这样毫无起伏的话语,随即竟是一笑,情绪在笑意之后同样滴水不露:“好一个大局为重。敢问张太上,若承接那一位因果之人乃是昭幽天池门下,太上可会如此轻描淡写地道上一句,以大局为重?”

张衍的眉头终是皱了一下,旋即淡然道:“我昭幽天池门下无有贪生怕死之辈,若遇此事,自当兵解以不负师门。”

“好,当真是名师出高徒。”齐云天拊掌一赞,“张太上有这般魄力,怎不见同诸位上境之辈联手破敌?反要纡尊降贵,灭杀一个小小弟子。”

他直视着对面那张或许未变又或许早已面目全非的脸:“我此生门下连同记名弟子不过七人,梦娇、周宣寿尽转生,至今未能入道;诸易、毓聪等四人战死,元灵俱消,无有来世,如今只余瀛岳一人在旁,一身道统传承皆在他身。张太上一言轻巧要我将他交由尔等处置,未免欺人太甚。”

张衍从不知道原来面前这个谦逊温和惯了的人还会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面或者说其实他早就知道,只是一直未曾得见或许是真的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他记忆里那个端方妥帖的影子早已化作如今的溟沧掌门,口中唤的也不再是一句“张师弟”或是“渡真殿主”,而是利落分明的一声,“张太上”。

他认识齐云天许多年,而对于齐掌门,确实是陌生的。

张衍笑了笑,一掸袖袍:“齐掌门不愧是一派执掌的气势,当真是好大的架子,好大的火气。”

齐云天只游刃有余地接下全部的讽刺,无波无澜地反唇相讥:“不敢当。如何能及张太上当初前倨后恭与如今判若两人?”

张衍目视于他,目光平静且冷漠:“齐掌门,你我本是在论关瀛岳之事,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关瀛岳之事无需再论,”齐云天还以他同样冷硬的神色,“我决不答应。”

“齐掌门素来深明大义,何以此番如此固执,不通情理?”张衍冷声开口。

“不通情理?”齐云天气极反笑,“张太上扪心自问,究竟是何人不通情理?”

张衍久久看着他,半晌后若有所思地一点头:“不错,我所认识的齐上真乃是极有担当,极有决断之人,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而非眼下一意孤行,保小失大之辈。”

齐云天迎上那目光,没有半点退让,只以淡漠锋利的口吻发话:“敢问张太上,是否无论是何人接下那一位的因果,于你而言都无甚区别,皆要灭杀?”

“是。”

张衍同样不曾退让,那一字利落得如同刀锋。

虚海之上一时间断绝了全部声音,唯有长风呼啸来去,不近人情。

漫长的沉默之后,齐云天闭了闭眼,掩去那些本不该轻易外露的,过分尖锐的目光,沉声开口:“瀛岳乃是我门下亲传,便是要动手处置,也该是由我出面。”

张衍知晓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当即也不再勉强,只一挥衣袖,将一段光华送至齐云天面前:“如此也好,师徒一场,最后也合该一叙。此乃我与同辈所炼之器,便劳烦齐掌门以此动手。”

齐云天将那截华光收起,平静颔首:“敢不从命。”

齐云天随之独自折返上极殿,张衍不曾跟去,只逗留在虚海,冷眼看着一派风光。

灭杀关瀛岳之举非他所愿,但眼下却不得不为。身处他如今之境,眼界早已不止一宗一派一片天地,若要迫退那一位,再寻得了却之法前,唯有此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