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之前门中传来消息,说是有弟子入海眼魔穴修行,结果遭血魄宗追杀,被困其中;又说齐师兄甫一出关,便亲自前往海眼魔穴……现下齐云天来寻他一同去见那张衍,其中关节他自然一点便通。
这倒不是什么值得纳罕的事情,似齐云天这等身份,许多时候已无需再亲自出手,只需坐于棋盘之后选拣合适的棋子即可。他作为中间牵线之人,对于这些当然清清楚楚他虽是玄水真宫的管事,但从不敢有半点越矩,更不会主动引荐他人,只有得了齐云天指点,才会听其指示前往笼络一二。
说来再有几年便是门中大比,自己这位师兄莫不是已经在未雨绸缪?可那张衍仿佛也就是个明气弟子……这绸缪,也忒早了点。
范长青思忖了几转,仍觉得匪夷所思,但齐云天的话他自然不敢有异议,当下便与对方一起往灵页岛去了。
从碧萝岛往灵页岛去,也有些路途,齐云天飞遁得不算快,范长青便知他是要在路上提点自己,于是跟在他身后耐着性子等着。果然,飞过几片川海岛屿后,齐云天稍微驻足云头,望着下面一片浩瀚汪洋,忽地道:“三泊除妖一事,我记得是交由范师弟负责的?”
他出关后便被孙至言召了去赶赴魔穴,现下出来又耽搁了不少时间在长观洞天,闭关时的杂事都不曾细细了解,只挑了眼下几件要紧相关的事情过目,至于具体的,还需问过范长青再做打算。
“是。”范长青点头应道,“门中为攻伐三泊已准备了几个月,师弟已从孟师处领命,同贺、年二人率先一步入得三泊开路。”
齐云天知道他说的那二人俱是世家那边的化丹弟子,与范长青乃是差不多的修为,也算得上攻坚主力。他缓缓御云,示意边走边说:“此番除妖,溟沧志在必得,也算得上是门中弟子立功的好时机。”
范长青连连点头。
“只是三泊地界坐镇的妖修不乏修为高明之辈,虽然届时诸位真人会在远处照应,但师弟身边,也需带上点得力人手。”齐云天淡淡道。
范长青品鉴了一下这番话,闻弦歌而知雅意,马上接道:“师兄说的是。虽然之前已有安排,但若师兄能指点一二那便再好不过。”
“谈不上指点,只是我看那张衍是个不错的苗子,值得栽培一二。”齐云天不紧不慢地开口,话语里教人听不出旁的情绪,“这位张师弟师从周崇举门下,出身亦无背景。但没有背景,往往就是最好的背景,范师弟以为呢?”
“正是这个道理。”范长青心思通透,自然懂得如何继续往下说,“那张师弟能入师兄法眼,想必是极优秀的人才。自古英雄不问出身,张师弟虽未拜在洞天门下,但也不能就这么埋没了去,是应该给他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齐云天微微点点头,笑得深了些:“那张师弟的心性品格极佳,我师徒一脉正需要这等良才美玉。”
范长青心道,能劳驾师兄你走上这一遭的,岂止是良才美玉,往大了说那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这话他自然不会出口,只面露深思严肃之色,以示自己的重视程度。
话语间两人已到了灵页岛上空,稍微降了云头。范长青刚要前去通告一声,就闻得一阵水花破浪之声溅起,一道耀眼光华冲天而起,竟是一尾凶猛金蛟。那金蛟见他二人高高在上,登时龇牙咧嘴地扑了过来。
范长青一惊,还未出手,几股水浪便已蹿起,将那金蛟绑回了水中。
“不曾想张师弟的岛上竟还养着此等威风的金蛟,这等妖物倒是罕见,也极难驯服,张师弟倒是有些手段。”齐云天仍是淡淡笑着,仿佛刚才的水浪不是他出手一般,饶有兴趣地点评,随即想起什么,转头冲范长青道,“范师弟受惊了。”
范长青心中一边暗赞齐云天修为愈发深不可测,一边又从齐云天的夸赞中领悟出自家这位大师兄对那张衍的看好绝非一般,一会儿见了面,还需把话说得稳妥,好好笼络那张衍才是。
“这金蛟确实威风,不过师兄玄水真宫里那只龙鲤才堪称水族之首。”范长青不着痕迹地讨了句好。
那厢那金蛟被北冥真水制住,动弹不得,便知道自己冲撞了贵人,只得蜷在水中讨饶:“我乃是灵页岛张老爷的坐骑,不知这等穷山恶水之地还有高人来拜访,还请大人不记小人过,且饶恕了这一回。”
齐云天微微笑了笑,张衍那般性格,得了这等聒噪的坐骑,倒实在是有他受的了。他瞧了眼那金蛟的鳞片与角状,与范长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范师弟,你一向有眼光,看看这只金蛟可是上古异种?”
范长青仔细看罢,也不禁笑赞道:“万年之前,听闻此类异种我门中遍地都是,如今却是一条难觅,此物乘云飞渡,入水分波,能去北冥瀚海,也可游南崖火窟,若是用来当了坐骑,日后遨游四海最是逍遥不过,张师弟倒是好福缘,能得这么一条。”
“不过是一条金蛟而起,这位师兄喜欢,便拿了去吧。”
有疏朗笑声传来,那话语隔了半截云头一阵风,落入耳中恰在留心底。
齐云天转头看去,但见张衍御风而来,漆黑的衣袍给人的印象总是格外深刻。
第三十二章
张衍自山巅火口遁出时,遥遥地便看见了齐云天。
齐云天那身青色衣衫极是好认,又或者说好认的其实并非他的衣着,而是那种端然的气势。他站在那里,便没有办法教人不注意;注意了,又没有办法教人不叹服,确实不愧是三代大弟子的气度。
他的目光落在齐云天束发的青白发带上,依稀想起件微不足道却又有些奇怪的事情初见齐云天时,对方仿佛确实是以发带束发的,只是后来走出洞窟准备离开魔穴时,齐云天却是长发披散的样子,不见发带。当时虽然留心了些许,但也不曾多问,这个人哪怕披着头发,仍是那副端方从容的气度,实在无需在意这些细节。
张衍这么想着,口头与齐云天身边那位师兄客套了两句,始知他乃孟真人座下弟子范长青,观其修为,已在化丹境界。他想起之前齐云天曾说要领他去见一人,莫非就是这范长青?也不知是为何事。他盘算一遭,随即笑道:“两位师兄既来到此处,不如来我洞府中一座,也好让我尽东道之谊。”
齐云天点头应了,与范长青一并落下云头,随他入得洞府。
自来到灵页岛后,他便将洞府杂事交由罗萧与商裳二人打点,平日里也疏于过问。说来他这处洞府还真未正经地招待过什么贵客,不过按照齐云天的为人,也不会因为谁偏居一隅便将其看低一等。
入得正厅,推辞了一番座序,齐云天毕竟身份特殊,被推了上座,张衍是主人,便在下手相陪,范长青坐于对面平座。尽了寒暄礼数后,张衍便唤商裳端来些许时鲜瓜果,仙酒佳酿,又命府外的鱼姬美人去捕上些许墨石鲥烹了。
范长青先前与张衍就洞府摆设议论了两句,卖了个人情,顺势尝了口酒,连赞几声,闻得他嘱咐鱼姬捕鱼,不由大笑:“我素来喜欢尝鲜,今日能在师弟这里一饱口福,倒是意外之喜,不枉此行了。”
张衍知道这个范师兄是个挑话题的好手,当下便也顺着这话笑说了下去:“范师兄这话可是在取笑我了,我听闻齐师兄的玄水真宫波涛万顷,海珍无数,哪里会少了师兄的那一份?”
齐云天端着酒盏,垂眼注视着杯中酒水,听着他二人攀谈,不觉哑然微笑。
“唉,师弟有所不知,”范长青煞有介事地摇摇头,很是惋惜的样子,“大师兄那玄水真宫里,哪怕是只虾都是成了精的,我如何下得去口?”
张衍听了也是一笑,看了眼上座的齐云天:“那是齐师兄道法高深,方能恩泽一片。”这话却并非全是奉承,他也并不屑于因着旁人身份就投机取巧。齐云天的修为道行乃是如今三代弟子辈的第一人,他淡淡说来,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张师弟这话,倒教为兄惭愧。”齐云天端然笑道,“我不过痴长你们些许年岁,故而才先行一步。将来各自的机缘一到,想必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他略微举杯示意,敬了他一杯。
张衍回饮了杯中酒,余光瞥见齐云天面上浮着些许不太明显的血色,乍一看不太清楚,他坐得最近,稍微留心,方能才觉察出是齐云天本身面色不算红润,白皙间掺了病色。
之前在魔穴里光线晦暗,看得不甚分明,也不曾太注意过。张衍转念琢磨了一瞬,也不介意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于是放下杯盏发话:“不是什么好酒,倒教两位师兄见笑了。不过好茶倒是还有些,还是从我那恩师处得来的,一会儿佐着墨石鲥倒也解腻。”
“丹鼎院处的茶,那想必是极好的。”范长青对饮酒饮茶倒不甚在意,反觉得张衍在待客之道上确实用心,是个得体有礼的人,“师弟大方,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张衍便叫人撤了酒盏,转而正要唤商裳去泡得茶来,座上齐云天忽地笑着开口:“我于茶道倒也还略通一二,正好此番叨扰来得匆忙,还未备下薄礼,倒不如由为兄一试?也算借花献佛了。”
张衍望入那双带了些许笑意的眼睛,齐云天样貌不见得如何出众,气质却着实端方高远。那温和笑意看着熟稔而亲近,以齐云天这等身份,肯与他自然而然地平辈论交,倒也称得上是一句礼贤下士。这倒也罢,虽说对方此来必定别有心思,不过煮茶论道聊上一聊也无不可,当下也就笑应了。
既是煮茶,便应挑一处幽静雅致之所,方有意趣。只是灵页岛金火之气罡烈,虽由罗、商二人辟出了几处亭台楼阁,论景致,仍是荒芜了些许。张衍虽不讲究这些,齐云天却一看便知是个精通此道的。三人在一处凉亭间落座,也不见齐云天如何施为,便有天水南来,环绕于亭,眨眼间便开出一池风荷。
商裳领着鱼姬奉来新茶与美味,得了张衍目光的示意,便乖巧地退下,不曾留侍一旁。
张衍看着齐云天启了封存茶叶的玉匣,那双细长的手指几乎与玉同色。此时正是清风朗月,月色斜斜地照过来,水中菡萏次第而开,青衣的修士垂眉敛目,侧脸的轮廓温润分明。齐云天捻起一枚茶叶,细细看过,不觉一笑:“周掌院处的茶当真不凡,这‘春欲晚’的摘采极是麻烦,能得一匣已是不易。”
他抬手一拂,往亭外荷花间撒出一把,茶叶一片片刚好落在三朵开得最放肆的花盏间。
张衍原道那煮茶必得摆弄不少器具,再三将就,却头一次见齐云天这般的烹茶之法。但见对方合了玉匣放置一边,抬头看了眼中宵月色,待到月光盈然,照得一池清辉后,方才翻手一点,那些盛开的花盏便徐徐合拢,收成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