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浮游天宫,沿着高高的台阶一步步走下的这一路上,齐云天已是受了十数名长老的礼,其中还有不少乃是世家出身。诸方唯恐慢上一步,那些恭维夸赞之词便被人抢先了去今日殿上一番你来我往,众人哪里还有看不明白的。且不说如今这位玄水真宫的主人虽还未入得上境,但也不过是早晚之事,便是将世家牢牢拿捏住的这份手腕,就已然教他们不敢不敬畏。

齐云天微笑着一一还礼,不曾有半点自矜之色。他的傲慢从来都藏得滴水不露,平静的目光扫过那些大同小异的面孔,应对得体。

他一袭青衣轻缓,耗了半天功夫,慢条斯理辞去那些聒噪的阿谀谄媚,这才驾了云头离开这片巍峨高肃的宫宇。

眼下尚不到晌午,齐云天算了算时候,齐梦娇当已去功德院批功,周宣也该去上明院应卯,至于一些闲杂琐事,倒也不如何十万火急。他思及此,便稍微缓下了飞遁的速度,漫步于云间,趁着此间的宁静空寂考量起后续的谋算。

他百无聊赖地走着,等恍惚地回过神时,倒已是来到了一片熟悉的苍茫海域。

齐云天于云中冷眼高看着这片浩瀚汪洋,不觉顿住脚步再往前数百里,便是正德洞天所在。自己竟是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此处。

他闭了闭眼,在原地驻足片刻,最后眺望了一眼那海天交界之处,拂袖转身。

细细算来,他与他的老师孟真人,这么多年里也不过只见过寥寥几面,还俱是在浮游天宫议事之事的仓促一瞥。他早已习惯了目睹那张沉默而没有表情的脸,就如他早已习惯以合适的姿态周全最后一丝师徒颜面一样。

齐云天漫不经心地想着,也不知该往何处去,总之不要逗留在此地便足矣。

就这么安步当车,随着模棱两可的心意走走停停,齐云天忽觉有什么东西迎面往自己这处而来。

他抬起头,只见竟是一只尾羽修长的玄鸟扑着翅膀迢迢而来,眼目与喙俱是朱红,衬得一身羽毛煞是好看。这等云空之中本是元婴真人的飞遁之地,飞鸟难渡,哪怕是仙胎所孕的灵物,也当是受不住此地罡风才是。

齐云天略有些疑惑地伸出手去,那玄鸟似有灵性般绕着他的手腕飞过一圈,却并不停下。直到那漆黑柔软的羽毛在掌心一扫而过,他才意识到这玄鸟乃是一缕法力所化,至于是何人所为……

他瞧着这个绕在自己身边盘桓的小家伙,不觉微微一笑,目光随之为这熟悉的气机柔和下来。

玄鸟徘徊在他的左右,始终不肯让齐云天捉住,半晌后忽地一振翅膀,往高处飞去。齐云天一愣,笑了笑,不紧不慢地驾云跟上。

不远处便是一片浮空云台,本是供仙家随遇而安调息所用,眼下空无一人。玄鸟轻巧地飞至此处,偏着小小的脑袋,瞧着那个自云阶步步而上的青色身影。齐云天踏上这云台,眼见四下无人,又将目光落在那只玄鸟身上,向着那个半空中的小家伙伸出手去。

玄鸟扑腾着翅膀,反复瞧了他半晌,这才乖巧地收敛羽翼,落在他的手上,将口中衔着的那物吐在他的掌中,随即便四散开来,消失无踪。

齐云天有些微讶,这才看清那玄鸟留在自己掌中的竟是一颗红豆。

小小的一点,色泽鲜红,分明已是采撷多年,却又完好饱满得像是才从枝头落下。

“红豆万树皆相似,取得一颗只相思。”忽有一声朗然轻笑自下方传来,“大师兄可喜欢吗?”

齐云天行至云台边缘朝下一看,果然见到一袭黑衣伫立在云中,抬头与他笑着对望。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孔与他阔别多年,却仍是记忆里那般教人安心的轮廓,只这么一眼,便已是点燃了许久不曾有的欢喜。

他低眼一笑,就要拾级而下,却有一阵罡风刮来,打散了那片云阶。

齐云天转头瞧向张衍,饶有兴趣地一扬眉。后者在下方不过一笑,仿佛那罡风不是自己所为一般,只管伸出双臂,大有深意地看进他的眼中,扬了扬下巴。他的身后是素白的云层与湛蓝的穹宇,阳光随之披上他的肩头,天地为之明亮。

齐云天注视着他的动作,略一抿唇,最后终是忍不住弯起唇角,撤去一身法力,毫无保留地纵身跃下云台。

青衣随风招展大开,宛如飞鸟张开羽翼,自流云清风间堕下,仿佛哪怕脚下是万丈虚空也义无反顾。

那是他的心之所在,命之所往,他可以毫无保留地将余生双手奉上。

张衍迎面稳稳接抱住了那个青色的影子,尽管被那从天而降的力道压得踉跄退后了一步,却在下一刻就站住了身形,将手臂收得更紧。他用尽全力去拥抱那个愿意将身心都彻底交付与他的人,如同拥抱命运。

他就该为他而来,将他紧抱,这是毋庸置疑的,这是命中注定的。

“大师兄,好久不见。”

水镜波纹荡漾,一青一玄的身影随之泯灭模糊,只余一片澹澹波光。

秦掌门笑叹一声,不置可否,转而看向高台下的孟真人:“这些年,倒是难得见云天这个孩子这么高兴。”

孟真人仍是将唇紧紧抿成一线,半晌后才吐露出一句:“步步为营,大局在握,一着将死了世家,他自然高兴。”

“他有心为那张衍筹谋十大弟子首座之事,只怕不是一夕之功,否则今日也不会借力打力得如此行云流水。”秦掌门仍是微笑着,“看惯了那孩子不露锋芒的样子,今日听他冷不丁提起陈渊之事,倒也难得。”

“……恩师。”孟真人皱了皱眉,却到底没有将话说下去。

秦掌门望了他一眼:“那张衍不差,一个十大弟子首座还担得起。何况眼下魔劫就在这数十年间,用得此子,倒也能省去不少功夫。”

“恩师之意弟子明白。那张衍既非世家出身,也非我师徒一脉洞天门下传承,坐得此位,于双方而言都可安心。”孟真人沉默半晌,低声开口,“何况此子入道不过三百载便已修得元婴法身,更曾在那斗剑法会上夺得头筹,名震东华,确实比杜德更担得起十大弟子首座的名头。”

“便是此理。”秦掌门一扫拂尘,仍是一派安然,“去命底下准备着吧,世家执掌十大弟子首座之位两百余年,如今这天也该变变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二百六十六

“不是同你说,局势未定,先在昭幽天池待上几日么?”

齐云天席地侧坐,伏波玄清道衣的下摆在身后铺展开来,隐现的水龙纹隐约于云雾中。他低头看着那个枕在自己腿上,躺得好整以暇的年轻人,不觉轻笑一声,抬手替对方拂开微乱的碎发。

云台四面已布了法障,此刻偌大一片云雾缭绕的浮台上唯有他二人安然相对。张衍捉了他的手,握了握那微凉的手指:“忍不住,想来见你。”

齐云天一怔,原本想要劝说的话语便再也出不了口。他细致地抚过那意兴飞扬的眉目,叹了口气,仿佛有些无奈,眼中却又是显而易见的笑意:“张真人素来持重有度,难得竟也会有忍不住的时候。”

“齐真人神采英拔,如松风水月,自然教人心向往之。”张衍亦是一笑,按住那只停留在自己脸侧的手。

“巧言令色。”齐云天笑斥了他一句,“倒枉我方才还在浮游天宫向诸位真人力陈你乃是行事稳重练达之辈。”

张衍抬手绕了一缕他垂落到自己面前的长发,失笑道:“我乃是肺腑之言,大师兄反怪我油嘴滑舌,这可没有道理。”笑罢,他抬眼略微正色看着齐云天,“我听洛师兄说,这些年门中师徒一脉与世家闹得有些不太平,如何,议事还顺利么?”

齐云天微微颔首,示意他安心:“一切顺遂。十大弟子首座之位已然决定重议,再有几日,便有结果了。”

“可要我与那杜德做过一场?”张衍想了想,知他如此说,便已是安排妥当,只待自己一战决出胜负。

“世家若还有自知之明,便知道自行退步。”齐云天笑意微凉,难得带了几分疏懒之意,“你放心便是。”

张衍认真地端详着那张浅笑安然的脸,片刻后稍微支起身,抬手揽了他的脖颈。齐云天顺着他的动作低下头,吻上那温热柔软的唇。起初的气息相接尚有些时岁渐远的生疏,直到尝到彼此唇齿的滋味,才陡然找回了那些悱恻与缠绵。他本想浅尝辄止,而张衍却在他即将撤离时反客为主,勾了他的舌尖不放,一寸寸扫过他的上颌与舌床,非要搜刮出一声模糊的呜咽才罢休。

分开时唇间牵出一道水丝,齐云天气息有些不稳,只得轻咳一声,抬手拭过唇角。

张衍笑望着他,伸手抚上那张带了些血色的脸,过去半晌,声音却低了些:“大师兄说得轻松,但只怕这些年未必事事如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