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归于众人面前,见刘雁依等人果然仍在下恭候,笑了笑,出言勉励几句后忽然忆起方才洛清羽所说之事,遂向着自己的大弟子问道:“雁依,门中可是有约束弟子不得外出迎候的谕令下来?”

刘雁依眉目清冷,对答平静:“昨夜火啸宫确实传来符信,言是杜真人有命,凡我溟沧弟子,安守山门,一概不得外出,违者重处。”

张衍若有所思:“那符信呢?”

“启禀恩师,已是撕了。”刘雁依沉着道。

“好。”张衍闻言一笑,当即赞了一句,只觉得不愧是自己的弟子,就该有这样一份气魄。欣慰之余,他又不觉有些纳闷,这孩子从前还算文静秀气,如今瞧着也依旧端庄,自己这么多年从没惯着过,却不知如何有了那么大的胆子,十大弟子首座的符信也说撕就撕。

刘雁依又道:“齐师伯一早有言,世家如敢冒犯昭幽天池,不必与之客气。待得恩师归来时,自有恩师处置;若恩师不曾归来,自有玄水真宫做主。”

“……”

哦,原来胆子是这么惯出来的。

张衍找到了源头,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随即想起还有晚辈在场,便又将这笑拿捏得不失威严,面上只正经道:“大师兄有心了,改日为师自当去拜谢。”

他之前就已瞧出刘雁依身上修《玄泽真妙上洞功》的水汽灵机比之从前更添几分深邃,眼下仔细分辨,终于明白那熟悉的感觉自何而来这等隐而不发,端而不凝之势,倒有几分齐云天的风格。

他示意门下众人各行诸事,又嘱咐商裳安顿好自己自东胜洲领回来的几人后,倒也不急着入府,反是行至山崖之前,眺望着远处溟沧山门的隐约轮廓。此处的雨虽是停了,但只怕山门中的风雨,这才要开始。

浮游天宫内,秦掌门依旧高居星台之上,只是下首处秦秦真人之位由沈柏霜暂代,再往下,世家与师徒一脉几位洞天真人各自分列于两侧落座。而此番议事之人却远不止门中洞天,在他们之下,还坐着十数名元婴三重境的真人,多为耆德硕老之辈,唯有几人神貌疏朗,犹是年轻模样。

这十数人中,居于首位的自是如今玄水真宫之主,三代辈大弟子齐云天无误。齐云天虽于数百年前退下十大弟子首座之位,又并未入上三殿领职,但论在门中威望势力,却远胜那些上三殿的长老们。也唯有齐云天,直到此时此刻仍是一派无波无澜的安然姿态,丝毫不逊色于几位洞天真人的威严。

“此番魔穴失利之事,说大,魔宗其实未能占到多少优势,已是退走,暂时不足为虑;但若说小,我溟沧到底折损了一名元婴真人。”杜真人接着先前的话语继续往下说道,神色肃然,“事关魔劫,则无小事,还需引以为戒。”

“杜真人此言在理。”对面孟真人颔首,“此次失利,到底还是人手调度之差。先前几次,看似已摸透魔宗实力,但如今看来,他们还有所保留,一朝反扑,以至于此番竟成寡不敌众之局。”

孙至言在一旁听得漫不经心,只觉得世家大清早请了法旨召集众人议事纯属吃饱了撑的他听闻张衍回山,宁冲玄与洛清羽等十大弟子连夜被玄水真宫召了去,不觉嗅到了一丝背后八卦的气息。谁成想一宿过去,他没等到自家爱徒回来与他一叙,却等来了浮游天宫的传召。

镇压魔穴失利一事他已是知晓,为此事死了世家一名元婴真人他亦是有数。魔劫将起,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独善其身,偏偏世家便揪着此事不放,聒噪了半晌,实在教人觉得不耐。

他本就有些昏昏欲睡,那厢陈真人一开口,听着那有气无力的拖拉语调,便更是想阖眼。

“……其实不然,若韩长老修为足够,又有魄力压服众人,至少也能同心协力与之一搏,不至拖累出如此多的死伤。”陈真人比之几年前更见老态龙钟之样,沙哑的声音缓慢而拖沓,“是以今日,我等不妨议一个合适的人选出来,主持这魔穴之事。主事之人,一则,需有元婴三重境的修为,以确保对上魔宗之人不至于输阵,二则,便是在弟子辈中名望煊赫,方可教众人勠力同心。”

朱真人瞧了眼一旁就要睡着的孙至言,没好气地暗暗拉了一把他的袖子,面上状若无事地向陈真人道:“其实魔穴之事,素来由十大弟子首座料理,杜德倒也可取。”

萧真人摇头道:“杜德那孩子入元婴境界不过数十载,修为上到底欠缺了些。”他忽然笑了笑,又向着孟真人道,“要我说,如今门中修为足够,又能服众,名正言顺可堪大用之人,还是要属云天,孟真人以为如何?”

孙至言陡然清醒了,转头看向自家大师兄。

孟至德神色并无太大变化,只是眉尖不易觉察地一跳。

“齐真人的修为名望,我等皆是服气,当是上上人选。”底下已是有几名长老起身赞同,随即又有数人出言附议。

“云天,如今此乃为山门着想之举,你素来识大体,知进退,当不会推辞吧。”萧真人转而向着那个青衣端然的身影笑道,语意深长。

齐云天亦是微微抿唇,不紧不慢地起身,向着殿上诸位洞天真人一拜,衣袂翩然:“陈真人之言不无道理。魔穴之事到底关系重大,需得道行高深名望出众之辈主持。且萧真人说得不差,所选之人,当名正言顺。山门有需,弟子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但弟子已非十大弟子首座,更非上三殿之人,主持此事名不正,言不顺,反是不美。”

他眼见萧真人又欲说些什么,先他一步,从容地抛出自己之言:“如今十大弟子中,张衍张师弟远游归来,已是元婴三重境修为。其曾在十六派斗剑之上夺得头筹,名震东华,更与魔宗弟子几番交手,诛杀风海洋之辈。却是比弟子更为合适。”

大殿之中陡然一寂。

萧真人挂在脸上的笑容一僵,转头看向世家另外几人,俱是一般的惊愕。

张衍归来本不足为惧,可此子入道不过二百余载,便已有此成就,日后还不知如何了得。

倒是高处沈柏霜笑了笑,打破此间沉默:“那张衍竟已修得元婴法身?不错,不错。”他转而向一旁秦掌门道,“此子身居十大弟子之位,倒也合适。”

秦掌门含笑不置可否,只向着殿下那个从容而立的年轻人发话:“云天,你似还有未尽之言。”

“掌门明鉴。”齐云天稽首一拜,“也是方才朱真人一语提醒了弟子。魔穴之事,素来该由十大弟子首座出面料理,三年前大比公示的法旨之上,因洛师弟、张师弟皆未能至,弟子即为裁正,不敢擅自定夺,是以曾说好择日再议排位之事。如今张师弟已是归来,此事也确实该议上一议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二百六十四

那话语平定无波地在大殿之中响起,带着隐匿的果决与傲慢。坐于上位的陈氏之主目光骤然一沉,像是被刀锋迫近眉睫。齐云天衔着得体而有礼的微笑迎上那目光,那张过分苍老的面孔在他眼中早已是一片腐朽之色。

“云天,你向来懂事,怎地今日说出这般不知轻重的话来?”萧真人强压下心中那点惊怒,勉强镇定一笑,“这十大弟子首座之位,岂能轻易说言更替?”

“萧真人之言,弟子受教。”齐云天平静轻巧地转过头,一笑置之,“当初弟子得陈真人青睐,有幸为大比裁正,那时几位真人便有言,十大弟子首座之位能者居之,选定时需慎之又慎。弟子自然不敢大意,是以在洛师弟与张师弟未曾到场的情况下,依着规矩,以原本位序更迭点杜师弟为首座。但又恐如此墨守成规,会误了真人那句‘能者居之’的教诲,故而在洛、张两位师弟之名后记了一句择日再议。那份公示法旨当初几位真人皆是阅过,且用了印,弟子岂敢独断专行?”

“你……”萧真人被这番轻描淡写的陈词堵得一噎,一旁韩真人以目示意与他,微微摇了摇头。

“依你之言,可是要杜德,洛清羽与那张衍三人再做过一场?此三人皆是元婴修为,斗起来岂能轻了?”杜真人冷沉着一张脸,直截了当道,“为了一个首座之位,搅得门中人心不稳沸反盈天,成何体统?”

“嘿,都是同门切磋较量,有什么体统不体统的?”孙至言那厢也不打瞌睡了,坐直身子嗤笑一声,“再者说了,若那杜德胜不了如今的张衍,那再给他二十几年挨到大比之时,他便能修出元婴法身胜了张衍去吗?”

韩真人脸色铁青,生硬开口:“十大弟子首座人选朝令夕改,只怕不能服众。”

“韩真人思虑周全。”齐云天扬眉一笑,重新向着星台之上的秦掌门一拜,呈上一纸文书,“启禀掌门,十大弟子之中,洛师弟,宁师弟,庄师弟与琴师妹于首座更替之事并无异议,并有请命张师弟接替此位的用印书信在此,请掌门一观。”

这次世家几位真人的脸色皆是一变未曾想齐云天此番竟是借力打力有备而来,且如此来势汹汹。

秦掌门于高处静静注视着这名后辈,眼中有一丝明锐的光:“哦?”

他拂尘一摆,那书信随之飞入他手。

齐云天自始至终微笑着,这么多年的沉浮,已足够教他以游刃有余的姿态伫立于这上极殿内,以心平气和的目光应对任何人的审度。他并不曾看向师徒一脉的方向,哪怕那里端坐着的人里,有他的授业恩师,有多次照拂于他的长辈,他亦没有半点寻求他们出言支持的意思。他很清楚,他们没有拒绝这个结果的必要,唯有顺水推舟。

后座余下的那些元婴真人更无开口的资格,眼见如今世家与师徒一脉暗流汹涌,只管保持沉默。

“倒是言辞恳切。”秦掌门将请命书看罢,笑了笑,望向底下诸人,“尔等以为如何?”

“齐师侄所提之事,不无道理。”率先开口的竟是颜真人,“弟子门下洛清羽无才无德,不敢此位有非分之想,只留杜德与张衍二人取一即可。”

萧真人登时望了他一眼,后者一派不痛不痒的泰然,视若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