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若有所思地点头,齐云天知他聪慧,点到为止,两人继续沿山道往下走去。

以他的身份,便是要御水离开,彭真人亦要卖个面子,只是眼下天气晴好,午后暖阳高照,齐云天与张衍并肩走着,偶尔说上两句,觉得这一路安步当车倒也不错。

“说来,之前齐师兄还道与宁师兄赌我的生死,却不知赌了什么彩头?”张衍忽地笑道,随口一问。

齐云天听他提起宁冲玄,稍微垂了垂目光,随即也笑了:“当时走得仓促,倒也不曾怎么议论彩头。若是宁师弟看中了什么,那便只能由他讨了去了。”

张衍听他调侃,也是一笑:“叫师兄输了这一赌,倒是我的不是。”

“师弟这是哪里话?”齐云天转头看着山下那一片云蒸霞蔚,“师弟若是能安然无恙,区区些许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话一出口,他暗自咀嚼了一下,觉得似乎不妥,好在张衍并未听出什么,也一并注视着那些烟霞景致。

“我道是谁,原来是齐师兄,有礼了。”

有个声音自远处而来,带了些世家惯有的跋扈。

齐云天看着彭誉舟受人前呼后拥而来,远远向着自己拱手行礼,眼底微冷。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彭文茵得成洞天,连带着彭氏也有了嚣张的资本。当年十六派斗剑时,唯唯诺诺不敢出头,如今倒又知道出来耀武扬威了吗?

胸口的暗伤有些作痛,齐云天稍微皱了皱眉,想起旁边还有一个张衍,便先转而嘱咐于他:“张师弟,你先走,改日我再去寻你。”

张衍知他意思,当下便也拱手告辞一人先行了。

齐云天目送着他走远,与那彭誉舟擦身而过,见彭誉舟目光不善地打量了一番张衍,嘴唇微动似说了什么不屑话语,面上仍是客气的微笑,心中却自有计较。

第二十九章

彭誉舟,这位与自己同辈的师弟,齐云天自然是记得的。

当年大比,他坐在十峰之首将此人的出手看得清清楚楚。若论资质修为,也堪称佼佼,唯独心性狡猾投机,圆滑有余坚韧不足,过分惜命,犹擅明哲保身。彭誉舟能登上十大弟子之位,说到底靠的还是世家扶植。十六派斗剑时此人避而不出,最后失了陈家支撑,只能被迫革位,如今又来守名宫贺喜,怕是这些年还在苦心为自己筹谋。

他这么想着,看着彭誉舟已到近前,也是拱手微笑道:“彭师弟,算来你我也有多年未见了。”

彭誉舟虽是世家门人,但他眼下也不拘给他个面子。

那厢彭誉舟见他言语温和有礼,心下一喜,便觉犹可攀一攀交情,冲着身后几名年轻的世家弟子道:“你们从前可都是听齐师兄的故事长大的,今日算你们有缘,能得见玄水真宫的齐真人。”

他虽出身世家,又入赘陈氏,但心中时刻念想的,总归是为自己出人头地的考量。齐云天在十大弟子首座的位置上坐了数百年,人脉根深蒂固,与他为善,总是没错。

齐云天听他如此说,仍是笑得谦逊温文:“这是哪里话。彭师弟当年还身为十大弟子时,身手亦是不逊多让。”

此言一出,彭誉舟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偏偏齐云天此话说得客气得体,是赞是讽,全看人如何去想。按理说齐云天如此身份,自己也从未开罪于他,对方何以会让他在小辈面前下不来台?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方才出言讥讽那玄光弟子,惹得他心生不悦?

彭誉舟揣摩着,觉得极有可能,又觉得匪夷所思此人是齐云天亲赴魔穴带出来的,自然是有交情在,袒护于他也是情有可原。可齐云天是何等身份,竟如何会为一个小小玄光弟子亲力亲为,实在教人生疑气恼。

于是他言语间也就多了几分试探:“之前听闻齐师兄闭关已久,后又听说师兄甫一出关便入得海眼魔穴,去接被困在其中的弟子。师兄当真高义。”

齐云天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面上微笑如旧:“被困的既然是我溟沧弟子,我这个做师兄的岂能坐之不理?不过是尽我所能罢了。”

彭誉舟心中腹诽他这话冠冕堂皇,若被困的是世家弟子,只怕他此刻还仍在玄水真宫“闭关不出”。他想起这些年大比,齐云天暗中扶植的师徒门人亦有不少,莫不是他救出的那名玄光弟子,也是他为几年后大比未雨绸缪的一枚棋子?这个念头一起,彭誉舟觉得愈发有可能是如此,心中也不禁忿忿。想自己一身才华,若非当年行错一着,何以由得齐云天在十六派斗剑独出风头,又何以失了十大弟子之位?

倒不如趁那小子还未成气候……

他还未形成个完整念想,一股森寒水汽忽地蔓上心头,叫他一凛。彭誉舟略有些心虚地抬头,只见齐云天仍是笑得平静端然。他疑心是自己感觉错了,齐云天的声音却淡淡地在耳边响起:“玄水真宫看中的人,彭师弟可别打错了主意。”

那话语口气和之前的问候客套并无什么区别,却让彭誉舟心头一沉,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齐云天修为更加深不可测,仿佛早已看透了自己的一切考量。口舌一麻,巧舌如簧似他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想来彭师弟是前来拜访彭真人的,为兄也不好多留你长谈,那不妨改日再叙。”齐云天微笑着开口,目光意味深长。

彭誉舟连连点头,匆匆拱手:“是是,师弟先行一步,告辞,告辞。”说着忙不迭地离去。

齐云天驻足于原地,感觉到彭誉舟等人的气机远去,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收敛。此番亲赴魔穴救人,于旁人看来,确实招摇了一些。张衍本就在门中无甚根基,若是被有心人盯上为难,也确实麻烦。不过此番警告了彭誉舟,借他之口,也就等于警告了那些小看了张衍的弟子。

至于后面的事情,还是交由范长青出面为好。自己这重身份……

他抬手按了按额角,自忖还有不少事情需要打点,出关后就去了魔穴一行,闭关时的不少琐屑还留待他决策。不过眼下,他还需往长观洞天走上一趟。

来到长观洞天时,但见宁冲玄白衣飘摇,伫立在玉砌回廊的尽头,身形端正挺拔,自有一派英气逼人。

齐云天笑着与他打了招呼,不觉道:“师弟何以等候在此?”

宁冲玄与他一并往里走去:“孟真人来看望恩师,言道师兄已出得魔穴,又说师兄受恩师所托前去,此间事了,必回来此走上一遭。于是师弟特在此等候。”

齐云天心头微动,略微猜到了一些,果然随即便闻得宁冲玄问道:“说来,不知张师弟可好?”

两人并肩走过一道浮桥,远远地有鱼姬的歌声传来,那调子旖旎,唱着浓艳的词句,尽是相思不相思的婉约。齐云天听着,觉得恍惚了一瞬,复又神色如常地笑道:“张师弟吉人自有天相,自是无恙,且已入得玄光境,实在是可喜可贺。”

宁冲玄点头赞道:“张师弟的心性乃是修道的上上人选,迎难而上,不屈不挠,实在难得。”

齐云天与他交情颇深,知道他如此说,那便是极高的夸奖了。

远处的鱼姬还在侬侬地唱着,又起了新的调子:“朝来提笔写相思,只恐入暮云雨迟。相见不识相别恨,未至情深情不知。”纤歌凝云,明明是人间寻常词句,却唱出了一派袅袅飘渺。

那句子从前听来,不过是男欢女爱你侬我侬,听过了也就过了,却不知道原来这样烟云迷蒙的调子,竟也悄悄自心头割过一点。

张衍,张衍,翻来覆去,这个名字始终扎在那里。

“说来,先前与师弟一赌,倒是我输了。”齐云天望着一水波澜,忽地道,“师弟可有想好什么彩头?”

宁冲玄听他提及此事,略微一笑:“此番是师弟我胜之不武,张衍身上带着如意神梭,他之生死,我自会知晓。”

齐云天微微笑了起来,目光自远处收回,落在他身上:“输了便是输了。我记得你为筹备成丹外出寻药,也花了不少时日。如今万事俱备,待得我处理完余下一些事情,便来助你一臂之力可好?”

宁冲玄略有些讶异,刚要开口,齐云天便抬手截断了他:“你我相交多年,何必见外?”他注目宁冲玄,“且不说师徒一脉对你期望甚高,你若有所成就……张师弟那厢,还要有劳你多费心了。”

第三十章

齐云天与宁冲玄一起入得长观洞天内,一片皎皎玉树自阴阳池中生出,一汪清澈泉水上,自有美艳鱼姬翩然起舞,顾盼间风情万种。孙至言哼着不着边际的调调端着酒盏痛饮,一旁孟至德揭开茶盏浅呷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