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二百四十五

楚恨崖百里之外的一座峰头上有一座八角小亭,飞檐上各有玉铃一串,却迎风不响,只安然垂落,寂然如半开的花。待得这一日日头初升的时候,那些玉铃忽地自顾自欢快地晃荡起来,发出骢珑脆响。

打坐于亭中的华袍青年骤然睁眼,面露惊喜之色,一下子站了起来:“当是那人出关了。罗逊,罗翼,随我来!”

亭外两名年轻人立时应声而起,随着他往楚恨崖飞遁而去。

不多时,那块上书“楚恨”二字的大碑便撞入眼帘。罗浮游之前吃过苦头,便识趣地在碑前十步远处停下。他略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尽管说辞早已盘算过许多次,但心中仍是难免惴惴。

昔年他向着罗江羽请命来拜访那凶人,未料抵达中柱洲时正逢其闭关,自己不但没能见到正主,还被其门下弟子打了出来。他飞书一封回禀了此事后,便在楚恨崖附近寻了个落脚的地方稍作休养,只待那凶人出关再做打算。一晃眼二十载过去,终是教他等到了这个机会。

“蟒部罗浮游特来请见晏真人,真人万寿无极。”他郑重一揖,向着高处大声道。

片刻后,风中忽地传来细微的响动,下一刻,两道玉色飞梭破空而来,直直钉在他的脚下,将他生生又逼退了两步。

一名白衣少年自云中显露出身形,落于石碑之前,神容冷淡:“又是你。”

罗浮游心中打了个哆嗦,不敢直视这凶人门下大弟子,努力拿捏出不卑不亢地姿态:“拜见吕真人。蟒部有要事需得请见晏真人,还望通融一二。”

吕钧阳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似在找寻什么。但随即他便挪开眼,收回神梭,漠然回身往山上走去:“你,跟我来。”

罗浮游心中大喜过望,但又不敢将喜上眉梢的情绪流露得太过明显,反是暗暗在胳膊上掐了一把,疼得自己露出几分愁苦之色,这才回头示意罗逊罗翼二人留在原地,自己一人上山即可。

他亦步亦趋跟在吕钧阳的几步之后,心中暗叹此人修为了得,必是得了那凶人真传,却不知九哥又自那凶人处学到了几分?不过想来也就尔尔,不然又怎会白白身死人手,落得个元灵尽毁的下场?

走着走着,罗浮游忽觉不对,四周之景仿佛随着脚步向前而变,却又仿佛始终未变。明明只有一条路,偏偏又教人生出几分失去方向的迷茫,当是已入山上禁制。然而吕钧阳始终不曾多搭理他一分,只留给他一个凛然出尘的白色背影。

行了足有一刻,罗浮游早已被绕得七荤八素,眼前之景才终于起了变化。

山顶上不过一间草庐,一棵老松,远远地只见一个黑衣道人卧坐在树下,怀抱一坛子酒,姿容潇洒,气宇不羁,仿佛自己所在之处便自成天地。

“恩师,蟒部来人求见。”吕钧阳行至那道人面前,打了个稽首。

罗浮游便知,此人就是那凶名赫赫威震九州的晏长生,登时不敢大意,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

晏长生正懒懒地晒着太阳,摩挲着怀中的酒坛闭关太久又没酒喝,一身骨头都在叫嚣着痒他自然知道有人来了,但也懒得搭理,直到闻得“蟒部”二字,才勉为其难将眼皮掀起一些,转头看向吕钧阳身后,却忽地一怔,坐直了些。

罗浮游呼吸一窒,连忙行礼道:“见过真人。”

晏长生再看了他一眼,将人看清后便又躺了回去,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吕钧阳随侍于他身侧,同样不曾开口。

罗浮游自觉有些尴尬,随即小心斟酌着措辞讲明来意,自然,免不了稍稍添油加醋,将那张衍说得像是在东胜州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大恶人。

晏长生可有可无地听了半晌,随即转头问向吕钧阳:“他说的是谁?”

“张衍。”吕钧阳干脆答道。

“是为师认识的那个张衍吗?”晏长生有些纳闷。

吕钧阳思考了一下,淡淡道:“或许。”

罗浮游被晾在一旁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觉得自己一番恳切陈词竟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有些难以置信。他摸索到怀中罗江羽的书信,调整了一下情绪,恰到好处地上前一步,将书信呈上:“晚辈自知人微言轻,此乃族长书信,还请真人一观。蟒部与真人也算世交,还请真人看在两边多年情分上……”

“谁和你们有情分?”晏长生不耐烦地一挥手,“老蛇现在还欠我两坛子酒。”

罗浮游喏喏应了,随即又道:“族长还有言,前次为真人送来的罗沧海不成器,白白污了真人的英明,是以这一次特挑了两名机灵的后辈到真人身边侍奉。”

晏长生刚要拆开那信,手上动作一顿。一旁吕钧阳已是目光骤冷,荡开一片凛冽清锐之气。

罗浮游只觉一股威压迫来,顿时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晏长生冷冷瞧了他一眼,忽地又变脸一笑,大袖一挥,散去了自家弟子的阵仗,竟是向着罗浮游招了招手:“你来。”

罗浮游乍惊又喜,连忙膝行至对方面前。

“你方才说,你们那劳什子族长给我选了新的徒儿?”晏长生把玩着手中那纸信笺,仿佛不经意地发问。

罗浮游恳切道:“回真人的话,这番随晚辈来的罗逊罗翼两兄弟都是同辈中的佼佼,定不会教真人失望。”

“你说的是山下那两条小巴蛇?”晏长生嫌恶地皱了皱眉,啧了一声,随即目光落到了他身上,倒露出几分玩味,“不过你小子根骨倒还可圈可点。”

罗浮游按捺住心中狂喜,愈发不敢大意,反而露出恳切而伤感的神色:“真人若是不弃,晚辈愿留在真人身边代替九哥侍奉真人。九哥命薄,他未能尽到的弟子之责,晚辈愿意一力承担。”

晏长生认真听了他的陈词,又问道:“如何称他为九哥?我记得那小子不是行十一么?”

“启禀真人,晚辈与九哥俱是老祖胞弟血裔,因九哥被老祖过继到了嫡系,是以按嫡系辈分来排当是十一。只是晚辈心底,到底是还把九哥当血亲兄弟的。”罗浮游哽咽了一下,仿佛极是伤怀。

“原是一窝蛋里出来的,难怪……”晏长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微微一笑,“也罢,那你就……”

罗浮游满怀期许地抬起头来。

“滚吧。”晏长生神色陡然转冷,甚至不见如何动作,一道神梭便陡然飞出,将罗浮游钉得飞了出去。

罗浮游只觉那梭眨眼间透体而过,大惊之下自己甚至来不及施为任何手段,便已是被抽了灵根,打回原形,变作一尾青蛇摔在远处。

“就凭你,也配议论我晏长生门下?也妄想做我晏长生的弟子?”晏长生冷冷一笑,向着吕钧阳一摆手,“去把山下那两只一并收拾了,丢得远远的。莫扰了为师喝酒的兴致。”

“是。”吕钧阳点头应下,走出两步,忽又回头看了眼坐在树下的自家恩师。

黑衣道人撕开酒坛的酒封,猛灌了一大口,又往身边的土地上洒了小半壶,低低道:“你说,那臭小子那么多兄弟,为什么死的偏偏是他?”说到此处,他又不再说了,摆了摆手,示意吕钧阳去做该做的事。

他枕着树干,摇晃了一下酒坛,发现已不剩多少酒了,于是转头向着身边那滩酒渍笑了起来,煞有介事地教诲:“为师是师父,自然要多喝一点,知道吗?”

晏长生说着,一饮而尽。

“怎么是苦的?”

他抱怨似地嘀咕了一句,将空了的酒坛一把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