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之局,霍轩已是用不得了,只是一半会儿也寻不到由头拿下此子。好在不日他便要依令外出,我等正好趁机扶杜德那孩子一把。”萧真人沉声开口,“还是陈师兄眼光老辣,早早地便看出霍轩之心,这些年一直暗中提点着杜氏,想来再有几十载,那杜德也该入元婴境了。”
“是谁都好,只要不把刀交到玄水真宫的手上,我等作壁上观便是。”颜真人漫不经心地听着,淡淡道,“可惜……许多好戏倒是得耽搁下来了。”
萧真人品着茶,悠哉一笑:“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对付那齐云天,若是不能一击毙命,他拼死也会反咬你一口。”
“放心,”颜真人微微眯起眼,“蛇也有七寸。”
第二百三十五章 二百三十五
正德洞天内,数百道飞瀑如白练横空,拱起一座青石高台。高台上不过一案两榻,除此之外半点外物也无,石面寡淡得不见雕文。
“大师兄,”孙至言盘腿坐于孟真人对面,恳切道,“今日掌门恩师点名问你那句话,分明是有意放权于云天。他如今已是元婴三重境,入得我辈之境不过临门一脚的事情,你又何必……”
“不提他,喝茶吧。”孟真人依旧注视着那些飞流急湍,神容淡然。
孙至言将端起的茶盏又放下:“这茶喝不喝倒不要紧,但云天的事情,我总归还是忍不住僭越一句。大师兄,云天可是你唯一的嫡传弟子。”
孟真人阖上眼,轻声开口:“正德洞天曾共有弟子二十二人,八人寿尽转生,至今无缘道途;三人丧生内乱,身死道消;余下十一人中,有七人意外亡故,穆清改换门庭,如今门下除却长青与名遥,要说嫡传弟子,我确实只有这一个了。”
孙至言心头一凛,声音一低:“大师兄莫非觉得,当初上极殿内潘成图所言之事……疑心生暗鬼,大师兄,切莫相信小人之言啊。”
“疑心生暗鬼。”孟真人静静重复了一遍,再睁眼时,目光里有藏不住的疲倦,“师弟,你可知我第一次见云天是什么时候?”
孙至言一愣,失笑道:“这我却不知,那时我正在闭关,待得出关时,师兄身边便已多了个徒弟。”
“是四百八十二年前的一个雨天。”孟真人吐字平缓而低沉,与他说起早已老旧的往事,“恩师外出游历归山,我前往相迎。那一位照例是陪他一道的,只是这一次,恩师多牵了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在身边。”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那孩子当时不过这么高,模样看着小小的,却很懂规矩,来到溟沧这样的仙家大派,也意外地沉得住气。你当时若在,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这是恩师在外的私生子这样的话来。”
孙至言呛了口茶,衣袖抹嘴:“这话我可不敢说,当大师伯的元辰神梭是吃素的吗?”
“恩师说我入道千年,如今已得成洞天,是时候该有自己的弟子了。言下之意不言自明,是要我将那个孩子收入门下。”孟真人却并未有多少笑意,继续与他沉声诉说着,“那时那一位还对恩师奇怪道,‘这么好的苗子,你到也舍得。’恩师只道是他已有你这个关门弟子,不再收徒。
“那一位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拍了拍那孩子的肩,教他来与我行拜师礼。我那时想,那么小的孩子,能懂些什么?磕个头,称一句师父也就罢了,并不拘什么繁文缛节。而那个孩子也不畏生,就这么大大方方来到我面前,一套礼数分毫不错,哪怕是正清院食古不化的长老们来了,也挑不出半点不合规矩的地方。他不似旁人那般口称‘恩师’或是‘师父’,而是规矩客气地唤我一声‘老师’。
“这反倒教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听了他的名字,齐云天,遂问是哪一个云,哪一个天?他便与我道,乃是‘云在青天水在瓶’的云天二字。他答得沉稳,我终是忍不住考教了他一句,可知这句道箴的含义?”
“我怎不知大师兄还有这般为难人的时候?”孙至言听至此处,不觉笑了。
孟真人微微摇头:“我无意为难他,只是那时便不自觉地这么问了,倒也原不需要他回答些什么。可那孩子思量了片刻,看目光分明心中已有了答案,却只道,‘弟子愚钝,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请老师示下。’他那时立在雨中,规规矩矩拱手向我求教的样子我至今都记得,我总是忍不住想,他明明只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啊。
“他就这么成了我门下的第一个弟子,可教导他的却并不止我这一个老师,掌门恩师与那一位皆是对他寄予了厚望。有时候我自己都疑惑,我还能教他一些什么呢?我要如何才对得起这个孩子称呼我一声老师呢?我每每问他门中功法可有不明之处,他哪怕全然了悟,也总会向我问上一二,让我自觉自己还是他的老师。我拿这个孩子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在我面前恭敬得体,不曾有一星半点的错处。哪怕偶有错处,也是他自己将那错处送到我面前,由我拿捏。可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于是一晃这么几个月,便到了年关将近的时候。我求真修道多年,早已摒弃那些世俗之事,习惯了不计岁月,不曾留意日子。只是某一日,觉得那孩子从恩师那里听讲归来得早了些。他见了我,敬了我一盏茶,却也什么都不说,只低声问我可否需要他在跟前侍奉。我那时正在批复上明院的事务,并未多想,便可有可无地留他在一旁,偶尔过问两句他近日所学,功行进展如何。
“就这么过去了快一夜,直到我料理完手头诸事,一盏热茶递到面前时,我才忆起他竟还在。他从未在我身边逗留过那么久,我只当他是早已乏了却碍于礼数才不曾离去,便让他去歇着。可他却说,老师可否再等等,再有一炷香的功夫弟子便告退。我有些奇怪,算了算时辰,再过一炷香,天便是亮了。可他走不走,与天亮又有什么关系呢?然后我才想起,昨夜是除夕,那孩子出生士族,依着惯例是要为长辈守岁的。”
“云天他……”
“是,他是特地来与我一起守岁的。他知道仙家不兴这些,所以从来不提,只是有些习惯一时间却改不了的。他那个时候,其实是在想家吧,可是踏上仙途,过往种种皆已淡漠。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该如何过去,最后留在了我身边。”
孟真人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不再往下诉说,只转头望着洞天内来去聚散的流云,有种难言的晦涩。
“他是我的学生,是我的弟子。我那时才想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又该给他些什么。或许我从一开始便不该再收旁的弟子,我只要一心一意地守着那孩子去到他该去的位置就好,可那时……谁又能料得到那些后来呢?”他的目光似有些出神,第一次教孙至言瞧出一种苍老,“门中内乱,而后便是十六派斗剑……一场十六派斗剑之后就全变了啊。我不仅没能护住他,反倒教他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你不明白,师弟,你不明白。”
第二百三十六章 二百三十六
沈柏霜所立的涵渊派位于东胜洲极北之地。此处有山名为“神屋”,因占地之广,绵延无尽而得名,远看只见一片苍山负雪,巍峨灵秀之景。
张衍初入东胜陆洲地界时便与此地的仙罗宗弟子打了个照面,对方一见他乃是入得元婴境界的修士登时无有不答,与他分说了不少此地世故人情。因此番乃是以溟沧之名前来立派,张衍便也不如何为难于他,只听得对方说起百余年前,曾有外洲妖部来此抢夺地盘,不觉若有所思。
他观这仙罗宗行事,约摸在东胜州也算有些势力,却被那妖部逼得退至西济海,可见那妖族之中必有法力高深者坐镇。更有甚者,还可能是入得象相境的大能修士……如此说来,十之八九是昔年被溟沧驱逐出三泊的罗氏蟒部。
张衍忆及一些往事,微微一哂。如今首要之事,乃是先前往涵渊派表明身份,立稳根本,至于旁的恩怨,一时间倒也不急着清算。
打发了仙罗宗,云筏一路向北,神屋山四野之景便渐渐分明起来。张衍遥望那一派黯淡灵光,便知涵渊派如今处境定不如意,必要好生整顿一番。溟沧在东华州声势是何等昌盛,东胜州所立别府岂能如此势颓?
他在一处险峰上落脚,唤来汪氏姐妹,嘱咐她二人往东面的涵渊派洞府苍朱峰去,请门中主事之人前来说话。
“府主还未正儿八经当上掌门,倒已经有掌门的派头了。”章伯彦原在一旁翘望着此地风光,得见张衍差遣弟子,遂与他说笑。
张衍拂袖而立,纵观神屋山四面灵机,淡淡道:“此地虽是沈真人所立,但时隔多年,其中之人未必还记得自己那一身传承是从何而来。如有不安分的,敲打一番也好。”
章伯彦不由琢磨了一下张衍所说的“敲打”约摸是个什么程度他自己本是冥泉宗长老,当年欲夺瑶阴小界之宝,结果失手于泰衡老祖的魔身,被封于禁制之中。后来还是与张衍立下法契,这才得以出来。若说之前他对此人尚有几分不忿,而今同其走过一遭斗剑法会后,倒也心悦诚服张衍若说要敲打谁,只怕不是耳提面命就能了事的……瞧这情形,对方若不老实,不死也得脱层皮。
涵渊派如今的掌门楚牧然是个老实人,闻得有恩师沈柏霜所派之人拜山,立时不敢大意,老老实实地前来,全然不知自己在章伯彦眼里险些成了个死人。
他自张衍处得见沈柏霜的随身法宝,便知对方所言要接手涵渊派乃是确有其事,立时正冠一拜,口称掌门师兄。
楚牧然这一声称呼全然是出于礼数,并无任何不妥之处。章伯彦也随之打趣了一句张衍:“嘿,如今老道也是一派掌门的门客,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而张衍听得那一声“掌门师兄”,目光却飘忽了一瞬,表情有些许变化,但总归不是什么欢喜的神色。他扶起楚牧然,随口说了几句旁事,最后叮嘱道:“师弟也不必唤我掌门,叫府主即可。”
章伯彦一奇:“怎的,你觉得掌门这个称呼不如府主威风?”
张衍只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不习惯罢了。”说罢,随着楚牧然往涵渊派洞府而去。
有别于东华州溟沧、少清、玉霄三家独大之势,东胜州中若要论一派兴衰,必要看其门下所占仙城之数。如今这神屋山地界恰有一处,昔年沈柏霜在时,因其乃元婴三重境的大修士,声名威震一方,自然得以执掌仙城,教涵渊派得以立足。然而待其归山之后,涵渊派失了仙城倚仗,也就随之没落,毗邻而居的几个门派时时前来生事。
张衍听罢楚牧然无可奈何地诉苦,心中已有计较。
若要重振涵渊派之名,这神屋山仙城之地,他志在必得。
如今仙城执掌乃是峨山派雍复,此人同样是一名元婴修士,且背后有根底深厚的山门作为倚仗,沈柏霜离去后,神屋山一片以他修为最高,故执掌此位。张衍也不同他客气,三言两语约其赌斗。
雍复虽惧他一身修为,但事关仙城,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下,与他定下斗法之期后又道,需得一日之内三局两胜才可算赢,且必得请神屋山界各派道友做个见证。
张衍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一并应了,转头与章伯彦往附近宿星谷溜达了去神屋山虽终年覆雪,却独独此处四季如春,花开不败,倒是一处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