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霍轩按了按额角,亦有些感怀,“仔细算算,我等才走没几日,周师弟便也是离去了……唉,其实以他的底子,再勤修数十载,说不定还能为自己挣得一点机缘,如何这般想不开?眼下更苦了洛师弟,为他的事情心绪大乱。”
张衍却知此事必没有那么简单:“霍师兄仿佛还有别的担忧?”
霍轩苦笑了一下:“洛师弟一时想不开,我等开解一番倒也罢了。就怕他再这么为那周用伤神,难免又有人要搬弄些龌龊之言,那他此番斗剑所积攒的名望,只怕就要付诸流水。我实不忍见,想来颜真人也正是忧心此事。”
洛清羽洞府所在的汲泉峰遥遥地已可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一片云遮雾障间,那山峰似一道青影入天,颇得钟灵毓秀之美。
“好端端地,也未到寿数将近之时,那周用怎会突然去转生?”张衍忽地问道。
霍轩摇摇头:“我亦是糊涂。听说我等离山那一日,周用曾去过一趟玄水真宫,几日后,便是转生去了。我查了下正清院的谱册,竟也没留下只言片语。”
“周用去见过大师兄?”张衍微微皱起眉,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话语似声调一高,便又放缓,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疑惑,“那霍师兄可有去大师兄那里问问?”
“张师弟说笑了,我等哪里能因为这等事情去叨扰大师兄?”霍轩笑了笑,只得提醒他其中利害,“何况大师兄要是召见周师弟,想来也有自己的道理。若是贸然相询,倒教人觉得周师弟转生还与大师兄有关一般。”
张衍下意识止住脚步。
“启禀祖师,霍真人与张真人已是往洛师叔的汲泉峰去了。”微光洞天内,小小的童子怀抱着拂尘,规规矩矩地向着石台上的老道禀告。
颜真人正专注地打点着几枝插在白玉瓶中的青竹,听着下方的话语神色不动:“如何,他们见到人了吗?”
“是。”童子如实对答,“只是聊了几句便送了客。”
“那张衍离开汲泉峰后去了何处?”颜真人审度着一片竹叶的成色,复又问道。
童子一愣,努力回想了一番,才道:“张真人离开的方向,仿佛是往那昭幽天池的。”
颜真人目光微微一动,随即挥手示意他退下。他将修理好的这一瓶翠竹推至案前,起身往内殿行去,石青色的道衣曳过台阶,上面竹纹暗显。
“愿裁九州春,补君芳菲尽。愿摘青天月,照君一江明……”苍老的道人低低笑出声来,口中喃喃念着模棱两可的句子,是显而易见的讽刺,“昔年风波恨,恩仇自当平。好一个‘昔年风波恨,恩仇自当平’。这世间啊,最当不得真的,就是信誓旦旦许下的诺。”
第二百三十二章 二百三十二
张衍回归昭幽天池,考教了一番门下弟子这些年的功行之后,留大弟子刘雁依交代了几句,忆起方才汲泉峰一行,又教人传魏子宏来说话。
魏子宏乃是由章伯彦与卢媚娘二人护送归来,虽担着瑶阴派掌门的名头,但斗剑法会一事毕竟与之无关,是以路上并未有人为难。此刻他入得殿中,虽不知自家恩师召自己何事,但仍是依着礼数伏身一拜:“弟子拜见恩师。”
张衍抬手示意他起身,问过他几句路上的琐屑后,温言道:“斗剑劳顿,你亦是辛苦。如今诸事已毕,好生静修便是。只是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情,需你去走上一趟。”
魏子宏沉声应答:“请恩师示下。”
此时罗萧已是捧着一只玉匣进来,盈盈一拜:“奴家准备了几份丹药法器,老爷可要过目一番,看看可还合适?”
张衍看罢一眼,略微点头,向着魏子宏道:“徒儿,此番你也算受了你洛师伯不少照拂,合该往他那里走上一趟,谢过一番。你洛师伯近来受困于一些心事,若你有心,同他说几句话,宽慰一番也好。”
魏子宏自罗萧手中接过玉匣,点头称是:“洛师伯为人和善,又对弟子有恩,弟子合该走上这一趟。”
张衍颔首,随口嘱咐了些旁事,便摒退诸人,回转主府内殿。
壁上两盏珠灯照亮墙壁上那幅意兴飞扬的字上清天澜。那是自己许多年前的墨笔。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四个大字,努力自那字里行间寻觅着旧日的心绪,想起的却是不久前所见到的,洛清羽憔悴的脸色。那样的颓然他其实见过一次,在那个人的记忆里,当年洛清羽深陷流言之祸时,便是这样的虚弱与惨淡。
“后来门中便起了各种不堪入耳的谣言,除却说那周用外,还说洛师兄与那周用也有首尾,更有些伤风败俗的污秽之语。此事当初一度沸沸扬扬,幸亏齐师兄出面,言及洛师兄外出本是受他所托,替他寻一桩弟子机缘,回来时偶遇周用,却一时不查那周用已然疯癫,这才大意被伤。”
“大师兄放心,似洛清羽这等人,最重名声,人言可畏,必能叫他生不如死。毁了一个洛清羽,微光洞天想必也会痛心疾首!好,好,好。”
“师兄大恩,清羽无以为报,他日结草衔环……我愿为大师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何况大师兄要是召见周师弟,想来也有自己的道理。若是贸然相询,倒教人觉得周师弟转生还与大师兄有关一般。”
那些早已陈旧的句子猝不及防被翻拣而出,一并涌上心头,扎出绵密的疼痛。
张衍一手按在那副字上,忽地冷笑出声。
究竟是那周用自己决定转生,还是有什么缘故逼迫着他,教他不得已去转生?若真是他自己决定的,又为何要赶在洛清羽离山之时,又为何偏偏是在去过玄水真宫的几日后仓促而去?
是了,周用若死,洛清羽纵使斗剑归来名声大振也终将损了心气,成不了气候,更逃避不开这棋盘。如此周全的考量,如此周全的计划,当真是……
他早该知道的,也早就知道的。可是偏偏忍不住想去相信,想去接近,想去触碰那颗冷硬又冰凉的心。抱着那具瘦削的身体躺倒在榻上时,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去想,自己是不一样的,唯有自己是不一样的。
可真的会是不一样的吗?那个他自以为了解的人,还藏了多少自己不曾知晓的手段呢?
又或许真的是不一样的,因为“张衍”这个阴差阳错的名字,因为想要缅怀那些遗憾失意的伤情……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优渥与纵容。
还有,还有那坐忘莲……
张衍深吸一口气,将手收回,一点点紧握成拳。
七日之后,丹鼎院。
为了贺他此番斗剑得胜之喜,周崇举特地取来窖藏多年的佳酿,言是要与他共饮几杯。张衍也不推脱,便与他在阁楼内小酌。前往外派一事早已定下,便也不再多提,二人先是说起那名被孙真人打散了分身化影的周氏洞天,随即又议论了两句元婴法身的玄妙。
酒过三巡,周崇举忽想起一事:“对了,半年之前,齐云天成就元婴三重,你因不在山门中,我便替你把礼给了,若有飞书来,你不必再多跑一回。”
张衍端着酒盏的手不易觉察地一顿,他注视着清冽的酒水,才想起自己回山这数日,昭幽天池已是接了不少拜帖,独独玄水真宫并未有书信传来。似齐云天修得元婴法身这等消息,自己倒像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元婴法身……他有些恍惚地想起风海洋,周崇举说,那风海洋仓促借气修行,修得的不过是“度灵法身”,已是教人难以匹敌,那么……
“不知齐师兄这法身是哪一等?”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未露出更多的神情。
“我却不曾见过,以齐云天所修行的功法,乃是溟沧派中最为上乘之法门,得气也是精纯,想来至少也是得了通照法身的。”周崇举摇了摇头,给自己斟满酒,“本来按门中惯例,修得元婴法身者,当设宴传书告知同门。只是齐云天言是免了这一茬,我便乐得清闲,只教人送了份礼过去。”
张衍想了想,眉头微皱:“未免有失身份。正德洞天不曾为其设宴吗?”
周崇举笑道:“孟真人三年前便闭关了,不大理事,没有顾得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何况,待得那齐云天入得上境,得成洞天,还怕没有庆贺的时候吗?”
“说到玄水真宫,”张衍拿捏着酒杯的手指略收紧了些,但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开,“我倒是听说了一件事情,想向师兄求证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