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玄水真宫是真真正正地安静了下来,齐梦娇闭关,周宣与范长青也已被自己遣走,偌大的宫宇显得巍峨而寥落,再无人烟,只偶尔有两只逐雨虾自水中爬出,窸窸窣窣地不知到往何处。
他沿着青石小径一路走向深处,脚步比之以往有些急促,却又在快要抵达之前设案的泉水边慢了下来。
隔着一丛丛修长纤细的竹节,依稀可辨那案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那人的背影挺拔而英朗,漆黑的衣袍在风中张扬。齐云天忽然觉得心中某处有些发烫,却又不曾自竹林间走出,只将挡在眼前的一截竹枝压低,静静地看着那人立在那里,仿佛百无聊赖地拿起他誊写了一半的道经。
竹枝忽然“啪”地一声断开,在指尖带出一道口子,齐云天这才回过神,案前那人也闻声转过头来。
“大师兄何时也做南户窥郎之辈?”那人倏尔低笑一声,一本正经道。
齐云天也是笑了,自那丛青竹后缓步而出:“若无君子僩瑟,何来南墙窥宋?”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一百九十五
张衍看着那个一步步来到自己面前的青色身影,那样短暂的一个瞬间,忽地生出一种模糊却温存的错觉仿佛不管过去多久,不管隔了多远,这个人都会走到自己的面前来。自己只要转过身,回过头,他总是在的。
日头渐渐西沉,一点温暖的橘色照过竹林,细碎的叶片饱蘸了余晖,慵懒地舒展着。齐云天立在青竹之下,长发松松地用发带绑了,是不见外客的散漫。余晖笼上他颀长的身形,映出那身寻常衣袍上天青色的云纹。张衍端详着他,只觉得那颜色是极衬这个人的,哪怕是临风时衣袖翻飞,也有一种端静。
然而这样的青色却又映得那双眉眼有种郁郁与萧索。齐云天的脸色仿佛没有在中柱洲时那么憔悴了,只是张衍却觉得他看着并不轻松,哪怕他此刻温文地笑着,也有种淡薄如雾气的怅然若失。
张衍低头看了眼手中那抄了一半的道经,长长的云卷纸已拖得像是匹才织好的缎子,看不见尽头,上面的蝇头小楷字字端方,克制而内敛。案头还挤压着好几卷这样的墨笔,无声暗示着那些百无聊赖的时光。
“我听姒壬那厮说觅食时刨伤了一只同宗,便知不好,特来向大师兄请罪了。”张衍若无其事地将那卷经文放下,向齐云天笑道。
齐云天垂眼一笑:“我那龙鲤虽有元婴道行,神智却如同稚儿,回来后发了好大脾气。它与我说是被同类所伤时我还在奇怪,思来想去也只可能是你回来了。”
“你这话说的,仿佛我也是条龙鲤一样。”张衍随手牵了他往天一殿走去。
齐云天哑然失笑,手指拢在袖中微微一捻,那道细长的口子便已淡了痕迹:“你若是条龙鲤,那可没人收得了你。”
张衍斜看了他一眼:“大师兄未免谦虚了些。”
齐云天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不做声地笑了。张衍瞧着他笑中有了些生气,这才觉得心下稍安。从前他便知道,齐云天虽每每都是笑着的,可是那笑更多的时候不过是出于三代辈大弟子的习惯,得体且客气,有种高远的疏离;唯有相处得久了,才能渐渐觉察出一些细微的不同。
仿佛只有他们私下相对时,那笑里才带了情绪,有欢喜,亦有无可奈何。
张衍其实并不清楚世人所谓的情深意笃是要如何,少时与周氏结亲,迎来送往时反复都是那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贺词,仿佛那就是世人眼中的琴瑟和鸣。而这些年与齐云天聚少离多,朝夕相对的日子屈指可数,剥去那一层朝朝暮暮后,他却只觉得远胜过人间无数。
“在中柱洲一切可还顺遂?”入了天一殿,齐云天与他在榻上坐下,随口问起他这几年的经历。
张衍与他絮絮说起炼宝时的一些闲杂,顺便将列玄教全部长老攻打贞罗盟的经过也讲与了他听。末了,他又想起一事:“大师兄可还记得晏真人门下那个妖修弟子?”
齐云天低低应了一声:“你与我说过,那人仿佛是罗梦泽的子侄辈。”
“那小子仗着之前你我未曾见过他的人身,本想假冒贞罗盟长老暗算于我,最后反是被我扒了层蛇皮,不死也必去了半条命。”张衍淡淡道,“我知大师兄顾念往事,对晏真人门下留有余地,只是此番是那人主动来犯,我自然没有不动手的道理。”
齐云天微微皱起眉:“太师伯之前既然没有为难于你,这便不会是他老人家的意思。只是却不知那罗氏蟒妖微微屡屡与你过不去?”
“无论是何缘由,再犯到我手上,必不轻饶。”张衍轻描淡写道。
“……”齐云天轻叹一声,“当战则战便是。何况到时候十六派斗剑,也总有遇上的时候。”
“说起十六派斗剑,守名宫彭真人曾传信于我,言是门中已定下了人选。”张衍自袖中取出一方请帖,“如此说来,三月后那浣月江宴,也该是要为他们造势了吧。这帖子大师兄想必也收到了。”
齐云天一看那请帖便知是何物,笑了笑:“哪里是‘他们’?陈氏想抬举的,不过一个霍轩罢了。”
他笑罢,细想了想,依稀品出张衍话中另有玄机:“怎么,你也想借这阵风烧一把火?”
张衍对上那双眼睛,稍微倾身吻过他的唇角:“师兄知我。”
久违的亲近唤醒了身体寻求温暖的本能,齐云天只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稳,抿唇轻咳一声,稍稍转过头去。
“如今门中尚无人知晓你已得成元婴,你倒是可以借此机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沉吟片刻,“不过宴无好宴,何况还有平都教的人在。他们乃是琳琅洞天那位的母族,只怕会生些事端,你若对上了,需得小心。”
张衍一定神:“怎么,大师兄不去吗?”
齐云天目光微黯,只是天一殿内昏暗的光线掩去了那些情绪。他似有些漫不经心地笑了:“那位陈夫人一心想抬举自家夫婿,我若去了,反倒是驳了霍师弟的面子。何况酒席喧嚣,不如在玄水真宫落个清静。”
张衍想了想,忽而一笑:“那我替大师兄凑个热闹可好?”
“哦?”齐云天转过头,似有了些兴致,“张师弟意欲何为?”
“我不仅想借陈氏的风,还想借几分大师兄的势。”张衍挑眉笑了笑,似有揶揄之意。
“你想让我做什么?”齐云天支着额头抬眼笑看着他。
张衍望了眼殿外方向,琢磨片刻便有了主意:“那便要有劳大师兄在浣月江宴那日拘了龙鲤在玄水真宫,到时候自有一场好戏。”
“这有何难?”齐云天对上他的目光,相视而笑,“我答应你便是。”
张衍却突然间沉默了下来,只静静地注视着他。
那样专注而漫长的目光让齐云天有些纳罕:“怎么了?”
张衍回过神,握了握他的手腕:“没什么,只是刚才突然想到,”他顿了顿,低头一笑,吻过他微凉的指尖,“好像不管我要做什么,大师兄都是会答应的。”
齐云天只觉得指尖传来的温度几乎能教再冷硬的心肠都软下来,那些涌到唇边的句子怎么咀嚼都是甘甜的滋味。原来那些灰蒙的雕栏画栋原本也是有颜色的,就好像人的一颗心本就该是热的,流出的血也本就该是红的。
“也许正因为是你,所以才会答应。”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一百九十六
外面天色愈渐暗沉,天一殿内最后几许光线也泯灭了去。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半晌,张衍本要摸索两颗明珠照亮,齐云天却拍了拍他的手背:“不必那么麻烦。你还有事在身,快去吧。”
张衍默然片刻他此番本就是要往丹鼎院去,只是临行前听姒壬说起抓伤龙鲤一事,这才转道先来了玄水真宫。来时只是想着先与齐云天打个招呼,待了结了那些积压的琐屑,自有好生一叙的时候,然而看着那个人孤身自林中走出,他忽又觉得自己不该太过草率而仓促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