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崖上打坐,遥望着接天云水,以他现在的目力,能看清齐云天悬于水柱中央的身影。那人青衣浮动,双手在胸前捏成法诀,阖着眼目,一派肃穆。
繁密的金色符文一道道盘绕着水柱升腾而起,九件法宝一并飘忽于水柱周围,不断变化着排列。那些俱是齐云天先前与九婴交手时用过的。
张衍的目光落在其中一枚飞梭上,注目片刻,摊开掌心,祭出了之前宁冲玄暂借自己的如意神梭。
两枚飞梭皆成玉色,样式一般无二。
齐云天会亲赴魔穴来寻他,便是受宁冲玄所托。只是齐云天那般身份,便是为着孙真人的面子,也不至于护他到如此地步。现在想来,果然还是有宁冲玄的缘故在里面。张衍忆起齐云天谈及宁冲玄时的熟稔,便知二人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宁冲玄乃是师徒一脉中的俊才,齐云天若只是赏识于他,大有许多方式可以施恩拉拢,实在没有必要如此事必躬亲,倒似顾及他的安危,这才一人独入魔穴。不然以宁冲玄的性格,当是无论如何也该一同前来的。
张衍想至此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此想来,齐云天那等身份,待师徒一脉自然宽厚有之,亲切有之,但这好,与待宁冲玄的好,又是有些不一样的。不一样在哪里,他倒不是很能琢磨出来,只是觉得宁冲玄早他入门许多年,自然也比他早识得齐云天。
自己以真传弟子的身份入门之时,齐云天已经高居十大弟子首座的位置近三百年了。虽说寻仙问道,有朝一日求得长生,千年亦不过在弹指眨眼间,可他又莫名地觉得,那似乎是一道怎么也迈不过去的坎。
张衍稍微皱起眉,收起如意神梭,不再往下想,身侧剑丸分光,防备着一些陡然变故。受此地小界所限,残玉一时间无法使用,这也颇有些棘手。
地面忽然细微地震动起来,并不剧烈,却像是有什么自极远的地方浩浩荡荡压了过来,气势嚣张而危险。他凝神抬眼望去,天地尽头竟有一线苍白的颜色在绵绵不断地涌来,仿佛大潮就要遮天蔽日。
随着那抹苍白不断逼近,他终于看清颜色的源头那竟是一场不知从何处而起的漫天风雪呼啸而来,封冻了所到的每一处,仅仅是一眨眼,夜色下的莽莽原野已化作冰霜一片。风里送来冷到刺骨的气息,天地上下一白。
张衍心头一动,便知小界主人一眼就洞穿了齐云天施法的薄弱之处他这位大师兄修《玄泽真妙上洞功》,更习得北冥真水,在水法上的造诣可称十大弟子中的第一人。水者,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虽论狠厉稍逊一筹,却胜在绵长持久,以柔克刚,无孔不入。但若水气被冷凝为冰,则失去了随心所欲之形,难以被得心应手地操控。
何况这风雪来得实在古怪,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张衍当机立断御风而行,向着那片袭来的风雪迎去,中途至通天水柱旁经过时,他忽地回头看了眼那个悬浮其中的青色身影齐云天施法前便已交代过他,此法虽可以以水为媒,将自身神意浸入其中,感知一方灵力,但开启此术后,便会五感尽闭,几乎不闻外界之事。
齐云天此举,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信任于他了,只是不知与宁冲玄宁师兄相比如何。这样一个念头不过极短一瞬,倒教张衍自觉好笑,不明白为何会突然想到这么古怪的比较,好似自己多么在意是否能得齐云天的信任一般。
纵使齐云天那等身份,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有些资历的师兄而已,他佩服他当年的胆魄,亦感念他此刻的扶持,不过如此。
风雪渐渐逼近,张衍可以感觉到那种近乎锋利的寒冷透体而过,全身血脉几近冻结,若非他修五方五行太玄真光,又有坐忘莲护体,一时间还真无法抗下这等阴寒。剑光一分十六,交错着盘绕在他四周,挡去皑皑大雪。满目一片苍白,风声在耳边咆哮如雷,那些雪是雪又非雪,更像是一把把见缝插针的飞刀,恨不得将人钉得血肉模糊才罢休。
张衍甫一抬手,倏尔一道清光飞至他的眼前,他略微一愣,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那幅画卷撑起一片云雾烟霞般的屏障。他自然是操控不了齐云天的法宝的,那便只能是寄在自己这里的那朵坐忘莲替他招来了那件法宝以作护身之用。
张衍抬了抬眉,暗赞齐云天考虑周到。三代大弟子所纳法宝,自然有其厉害之处,倒是多了许多助力。
他将注意力重新转回眼前的风雪,放出灵机,能感觉到一股近乎凶狠的力量埋伏在附近。那想必就是风雪的源头,但他并非有齐云天那般的感应之能,无法捕捉到准确方向。
张衍思量片刻,忽地一笑,抬手生出一缕水属玄光。
水气刚一出现就被四周寒气封冻成冰,却已足够张衍捕捉到寒气最初的来源。四散的剑光汇成一束,随着他的心念径直钉入冻土之中。整个大地立刻疯狂震动起来,地底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低嚎,一眨眼,百里间的雪地皆被血色染红。
张衍随之从高处落地,一掌拍在剑丸钉入之处,目光冷肃。他能感觉到坐忘莲已不足再抵挡周围风雪荒寒,但却毫无畏惧,咬紧牙关用力做了一个上提的动作,似要把什么深藏于地底的东西一把拽出。
“哎呀,居然发现了雪蜃吗?”有女子的轻笑伴随着风雪传来,娇俏间却满是森森寒意,“那我们不如换个玩法。”
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刹那间四面八方皆安静了下来。
转眼似春风过境,风雪皆化作梨花满树,纷纷扬扬,脚下是青石小路,路的尽头是一袭青衣翩然,梨花落了满袖。
那人回头,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
张衍的印象里,齐云天的模样并不如何出众,偏偏此刻这一眼,竟带了些俊美风流。
第二十一章
那是假的。张衍只看得一眼就知道。
诚然那是假的,可是那一眼看去偏偏只觉得闲花落地无声,天与地俱白,教人辨不分明此情此景是在何时何地。张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这个青衣潇潇的身影,明明只是一副借了齐云天面貌的皮囊,气质,灵机乃至笑意在眼角收出的一尾端方都无一不像。
就像是之前那个诱他离开洞窟的人一样,几乎将齐云天模仿到了极致。
“张师弟何以如此看着为兄?”齐云天略微侧了侧头,笑望着他。
“区区妖魔,也敢以假乱真?”张衍丝毫不为所动,目光平静得有些发凉。
齐云天轻轻笑了起来,略微摇了摇头:“张师弟着相了。你所说的假是什么?真又是什么?”他开口时,嗓音清淡,口吻也是齐云天一般的口吻,“妖魔?张师弟若心有疑虑,自可上前探查。”
张衍冷眼看着这样一张脸,最后还是迈步上前。
青衣的修士注视着他步步走近,笑容愈深。
下一刻剑光径直斩下,那端庄微笑转眼在剑下化作一片素白飞花四散开来。张衍袖揽剑光,略微抬起下颌,任凭一天梨花迎面扑入怀抱,又与自己擦肩而过。他拢在袖中的手指稍微收紧,掌心的莲花暗纹始终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哎呀呀,真是好厉害的剑。”之前听到过的那个声音又来了,仿佛是藏在枝头花间,随风飞扬,隐隐约约不甚真切,却又分外刺耳,“居然能一点顾念也没有地朝自己师兄斩下去吗?”
张衍连眉头也懒得抬一下,冷然一笑:“意图蛊惑人心的鬼蜮伎俩而已。”话语间他已分辨出声音的方向,剑丸分光一道,向着一枝梨花飞去。
枝头梨花尽落,却不见半个人影,随即那个声音又从别处响起:“咦?谁告诉你那是假象?”那疑问中满满的尽是幸灾乐祸,带着诡计得逞般的恶毒,“入我‘花水月’,真未必真,假未必假,一切只在因果。你以为自己斩的不过是一方假象,却焉知那不是你与那个人的因果?”
“我与他人的因果,在我而不在你。”张衍扬声开口,万千梨花皆被他周身的气机震得四散开来,青色的莲纹在他脚下绽放轮转。梨花满地间,整个场景开始虚化,如雾一般徐徐散去。
风中送来那个声音最后的奚落:“好决心,好气魄。小郎君只道一己之力便可求长生大道,破世间万法,却忘了大道之上,犹有天意高悬。你今日自斩因缘,他日必有恶果来报,还盼郎君那时可别悔不当初!”
张衍略有些不屑地笑笑,一掸袖上最后一片飞花,整个幻境至此彻底崩坍。风雪的寒意又一次袭来,张衍忽地感应到什么,剑丸飞出,钉在前方一处,却似没入一滩泥泞般。他整个人腾空而起,一扫眼前风雪向下看去,终于得见了这场风雪的始作俑者,那个声音口中所说的雪蜃那妖兽仿佛已与雪地融为一体,唯露出千百只金色的眼睛。那些眼睛大小不一,偶尔一眨,看向四面八方。被那一片金色瞳仁同时注视着的时候,只觉得神思似被利爪撕扯,几乎难以保持道心不动。
那雪蜃的几只中等大小的眼瞳已被张衍的剑丸所伤,只剩血肉模糊的一片,连带着周遭风雪似也小了些许。这妖兽显然已被激怒到了极致,虽身体与地面相连,却如同潮水浪涌般升起一片,密密麻麻的眼睛里俱映出张衍黑衣御剑的身影。
张衍心知刚才的幻觉必也是有人借这雪蜃而施,此时又有三件法宝飞绕至他的身侧助阵。他一扬手,其中齐云天所用的那枚玉梭便飞至他的面前。张衍目光微动,振袖间,袖中的如意神梭似有所感,立时飞出。两枚飞梭会于一处,交错成金白两道光芒,受张衍指引,杀向雪蜃。
他冷眼旁观着那一双飞梭,随即阖眼运气,雪亮的剑丸在吐纳间不断分化,绽开锋利的光芒。一气十六剑,道道剑光如实,在空中交错,织成绵密剑网。
他深知这等异兽,必不会轻易将弱点暴露于外,恐怕其主目,还藏在雪地之下。
雪蜃似也感应到了那剑网的威胁,泥泞般的身体一矮,一双双眼睛眨得急切,想将庞大的身躯分散开来。
张衍自然不会给他逃脱的机会,一催剑芒,清澈剑光杀破漫天风雪,跟在两枚神梭之后,向着那些眼睛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