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却忽觉此言竟说到了心中陷下去的某处,眉头微皱:“晚辈曾见过多年相许一朝断绝,也见过夫妻不睦分道扬镳,但按真人所言,哪怕恩爱仍在,也终不得长久吗?”

他从未有过这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那一瞬间就像是某种巨大的阴霾遮天蔽日而来,沉沉欲雨,闷雷砸在心头。他不喜欢这种超出自己掌控的情绪,更不喜欢那一瞬间因果暗示的不安。

“长久吗?”女人低低笑了,“也许有吧。只是太少,也太难。若能有,我也很想见识一下。昔年我与外子初至中柱洲时,正赶上上元佳节的灯会,本欲携手题一方姻缘红笺,却不料红笺尚未写完便已被吹飞不见。或许那时天意便已暗示了日后的无疾而终,可惜当时的我们又如何能想得到呢?”

她一振衣袖,将一物交到张衍手中:“贫道这便要走了,那人实是厉害无比,此去便是不曾身陨,怕也没有几年寿数了,此物留之无用,便送与道友,待你宝成之日,或有几分用处。”

四面八方忽有花雨纷扬,带着盛大而又转瞬即逝的美。女人的身影随风而去,十里花海是说不出的姹紫嫣红,于她而言却只像是卸下的红妆。

“花愁岁月催色残,谁人听怨道哀怜,漫起香阵蔽星汉,罗带抟风改天颜。”

那歌声泠泠澈澈,直入琼霄,惊艳法相更引得贞罗盟中众人争先一观。而唯有张衍仍是立于原地,手握程真人交予他的大阵令牌,望着落在地火天炉前的那枝蘼芜若有所思。

“大师兄,浮游天宫的执事弟子传召,言是掌门请你过去一趟。”

玄水真宫内,范长青向着那个端坐于回廊下手执道经的青衣道者低声禀告,眼中有几分担忧之色素来浮游天宫或是洞天真人有令,都会直接符诏通传于大师兄,似今日这般郑重其事地派人来传话,实是罕见。

阳光落在那张端然平静的脸上,没有照出任何多余的表情。齐云天自经文间抬头,沉思片刻后问道:“可知有哪些人去了吗?”

范长青面露凝重之色,摇了摇头。

齐云天微微眯起眼,随即放下道经,拂袖起身:“也罢,那便走这一趟吧。”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百八十九

浮游天宫外的罡风流云是千百年如一日的凛冽,刮得袖袍鼓风,衣摆翻飞。

齐云天携了范长青来到上极殿前,门前执事的童子恭恭敬敬地上前,打了个稽首后轻巧道:“见过齐真人。掌门吩咐了,您一人进去便是,旁人在外候着就好。”

范长青在齐云天身后面色微微一变,更添几分忐忑,而齐云天只是向他平静一笑:“那便有劳范师弟在此稍候。”

“大师兄!”范长青直觉有些不安,连忙上前两步,“莫非是……”

“无妨。”齐云天以目光示意他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转身径直往殿内走去。

上极殿。

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这么多年他的荣辱成败似乎总离不开这一方天地。那肃穆的照壁背后永远徘徊着一片阴霾,顶上恢宏的星图与太极徐徐轮转。脚步声在殿内落定的那一刻,齐云天几乎觉得这与很多年前的那一日并无分别,大殿内寂静得像是死了过去,却又随时会溅出鲜红的血。

世家与师徒一脉的几位洞天大多在座,唯有守名宫的彭真人与琳琅洞天那一位未至。高台之上,星河之下是他那位永远不可捉摸的掌门师祖,大殿正中,跪着一人,看衣着,当是门中一名玄光境弟子。

齐云天行至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并不分多余的目光给多余的人。他心平气和地见礼,教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弟子拜见掌门,老师,诸位真人。”

秦掌门于高处看着他,神色一如既往:“不必拘礼。此番召你前来,也是觉得有些话合该你也听上一听,有些事也需由你说上一说。”他看不出情绪地笑着,拂尘轻摆,“云天,旁边这人,你可识得?”

齐云天这时才看了一眼跪于一旁的那名年轻弟子,目光是合宜的打量,随即向着高处道:“启禀掌门,弟子并不识得。”

“齐真人是三代辈大弟子,无数人的大师兄,眼中岂会看得见我等微末之辈?”那弟子闻言却忽地冷笑出声,也不顾还有洞天真人在场,径直直起身,眼中大有悲愤之意,“但弟子却记得齐真人!齐真人杀我恩师,害我璎仙岛一脉没落至今,这笔账,为人弟子者如何敢忘!”

齐云天闻得“璎仙岛”三字时目光微动,面上却不见端倪。

倒是一旁的韩真人突然开口:“稍安勿躁,如今掌门与诸位洞天皆在,自会为你做主。”

那弟子跪地磕了个响头,大声道:“请掌门恕罪,请诸位真人恕罪!弟子一时愤慨,于殿上失仪,甘愿领罚!但弑师仇人就在眼前,弟子实在是……”他说至此处竟已是哽咽,咬牙切齿地落下泪来。

齐云天直到此刻仍是从容而得体的,只是并不曾往自己的老师孟真人处看上一眼,而是向着高台之上的秦掌门道:“这名弟子虽于殿前不敬,但听其言语,仿佛也是事出有因,还请掌门恕其不恭之罪,容他将前因后果细细说来。”

他如此镇定,倒教一旁韩真人不觉瞧了眼首座的陈真人。后者半眯着眼,似睡非睡,一样是泰然而沉着的。

孙至言也悄悄往孟至德的方向扫了一眼,然而孟真人的目光只落在齐云天身上。旁的人只能从那目光中瞧出一种静,孙至言却从中隐约觅见了风雨。

秦掌门不紧不慢地笑了笑,只是此刻那笑意也在八宝宫灯的微光下显得飘渺:“潘成图,眼下你要指证之人已到场,便将你之前说过的,再说一遍吧。”

“是!”潘成图再拜叩首,“弟子乃是孟真人门下三弟子林正之徒,如今璎仙岛岛主于成耀正是弟子师兄。今日掌门与诸位真人在上,弟子要指认如今三代辈大弟子齐云天戕害同门,杀我恩师,还请掌门替弟子做主!”

齐云天听至此处,若有所思道:“你既是林师弟的弟子,为何我从未见过?”

“我乃是恩师门下的记名弟子,身份不入谱册,自然上不了台面。”潘成图听得此问,反是冷笑,“溟沧弟子千千万万,齐真人位高权重,自然不可能每一个都见过。”

齐云天倒不以为忤,只笑了笑,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一旁作壁上观的太易洞天。

“当年门中还未平三泊之患,恩师作为化丹弟子,率领门人除妖责无旁贷。”潘成图深吸一口气,沉声将那些过往之事一一讲来,“彼时南荡泽未定,又有大妖做法,招来云雾遮障,教人辨不清虚实,本来徐缓图之,谋而后动……”他略微一顿,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又道,“可就在此时,恩师却收到了齐真人传来的啸泽金剑!”

潘成图抬头愤愤地看着齐云天:“齐真人传来书信,言是南荡泽内其实只剩一群强弩之末的小妖,放出迷雾来虚张声势而已,命恩师带齐一干弟子将其尽数围剿,不容有失。恩师素来敦厚,对门中之命无有不从,更兼对齐真人有一份信任与敬重,不疑有他,便率领全部弟子杀入南荡泽。谁知……谁知,等着我们的,却是那一片道行最高的几只大妖!恩师察觉不妙后便要掩护我们离去,然而那些大妖似早有准备一般……那些同门就在弟子眼前被妖修撕碎,就连恩师也……”

“方才我便想问,”孙至言在一旁听了半晌,忽地发话,“既然连林师侄都命丧妖修之手,你又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孙真人有所不知,”潘成图哽咽着低声道,“我那时道行尚浅,还未入玄光,本是没机会跟着师兄师姐们一并除妖的,出战名册上也根本不会有我名姓。但我年少无知,不识天高地厚,便缠着恩师想来瞧个热闹。恩师念在我年纪尚小的缘故,出战时便一直教我跟在他身边……事出时,本来以恩师的修为,尚可离去,但他却把护身的法宝拍到了我的身上,将我推出迷雾。旁人只道是这一支围剿弟子贪功冒进,落得个全数阵亡的下场,可我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若不是那齐真人那封书信,若不是那信上谎言,恩师,还有诸位同门,如何会枉死?如何会,连死后还要被人嘲笑是有勇无谋,不知进退?”

萧真人听得颇有几分动容,惋惜道:“你虽言辞恳切,但毕竟口说无凭,何况事情过去多年,早已无从查证……”

“弟子有证据!”潘成图霍然抬头,“恩师当年曾一并将齐真人那封书信揣入弟子怀中,那就是最好的证据!”

第一百九十章

一百九十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潘成图身上,唯有齐云天目光一瞬,仍是端然不动地立于原处,笑意和煦。

上极殿内那看不见的凉寒仿佛从未被温暖过,站得麻木以后,只觉得寒意从背脊开始蔓延,像是有薄而锋利的刃寸寸紧逼而来。这种感觉已经许久没有过了,好似整个人骨头都是冷的,冻得一颗心是钢敲铁打般的硬。

他看着潘成图自袖中取出一个匣子,双手捧起,将那点不可捉摸的冷笑一点点压下。

“云天,这可是指认你的东西,你不看看吗?”杜真人坐于陈真人身侧,见齐云天仍是一派不动如山,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开口道。

齐云天拱手一笑:“杜真人说笑了,此身分明之前,弟子理应避嫌才是。何况有掌门与诸位洞天在,自能查验此物真假,何需弟子越俎代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