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至此,他支着额头笑了笑:“其实一出山门,我便知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可我不敢拿你去赌,还是决定过来。”

“大师兄对我便这么没信心吗?”张衍一本正经道。

齐云天垂眼一笑:“他日哪怕你得成上境,也总归是我的师弟,道途路远,我又岂有不担心的道理?你如今得成元婴,接下来可有何打算?”

张衍并不马上回答。此时他与齐云天对面而坐,从这龟蛇山顶向下看去,云生结海苍茫一片,斗转星移间,天地万物自有其周转之序,而眼前这个人,却是为他而来的。张衍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联想,只忽然觉得许多事情是可以暂且放上一放的,但唯独齐云天,是他放不下的。

“说来,师兄身份特殊,不知是以何借口离山?”张衍突然反问了一句。

齐云天抚过膝头褶皱的手稍微一顿,随即他转过头,目光看向别处:“我此番乃是私自离山,对外只道是闭关,不见访客。”

张衍略一皱眉:“若是洞天真人那边追究起来……”

“那便让他们追究好了。”齐云天吁出一口气,轻描淡写截了他的话头,收回放远的目光,转而注视着他,“我……”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中了旁人的算计也好,担心你的安危也好,或许这些都只是我为自己来见你找的借口。一盘棋输了不过从头再来,但唯独这一次见你的机会,我不想错过。

他到底不曾说下去,只想着如何带过眼下的停顿。

而随即他的手腕便被张衍扣住了,眼前是一片漆黑的颜色,衣襟上的暗纹分毫毕现,被按倒在云榻上的那一刻,仿佛天地都随之颠倒。

晏长生自梦中醒来,睁开眼时天上星河如瀑,身下寒石冰凉。他做了个旧梦,他已许久没做过这个梦了。

他坐起身,下意识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空了的酒坛毁尸灭迹,几道神梭自袖中飞出,却又在中途一顿自许多年前孟苑婷将这楚恨崖辟给自己后,整座道场便时刻笼于他的气机之下,何人出入来去,他都心中有数。不曾想一觉醒来,自己的两个徒弟竟都不在山上,这实在是一件稀罕事情。

罗沧海那小子也就罢了,如何连……

晏长生啧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盘坐了片刻,发现自己想训话都找不到个人。

“……”

他本想躺下去继续入定,只是想起方才的梦,又觉得意兴阑珊,最后索性一掸衣袍站了起来,挥袖间人已是往千里之外去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一百七十一

龙渊大泽,玄水真宫。

一道清光迢迢而来,落于洞府之外,守着正门的鲤鱼童子本在打着瞌睡,冷不丁被这动静惊醒,险些变回原形。他揉了揉眼,定睛一看迎面而来的那个年轻人,连忙陪着笑迎了上去:“任师叔安好。”

任名遥瞥了他一眼,继续要往里走。

“任师叔且慢。”鲤鱼童子打了个稽首,拦在他的面前,客客气气地笑道,“齐真人眼下正在闭关,不见外客,恐要教您白跑一趟了。”

任名遥露出几分不屑之色:“我与大师兄同出一门,难道也是外人吗?”

“这……”鲤鱼童子有些为难,支吾了一下,方给了回复,“齐真人的原话是,‘谁也不见’,莫说是您,便是十峰山的霍真人来了,也是一般。”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如此和我说话?”任名遥登时大怒,挥手将他推开,硬是要踏过玄水真宫的大门。

鲤鱼童子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又忙不迭地爬起来去拦:“哎哟,任师叔,使不得啊,要是齐真人怪罪下来……”

“大师兄若要怪罪,那就……”任名遥扬高了声调,正说到一半,却见一人自正面步出,目光深处掠过几分不易觉察的喜色,“这不是周师侄吗?”

“任师叔,许久不见。”周宣闻得外面有吵闹动静,这才出来看看,不曾想竟是任名遥来求见。他扫了眼一旁略有几分委屈之色的鲤鱼童子,心中猜到了大概,眼下齐梦娇正在功德院批功,想来这桩事唯有自己来料理。于是他端出谦和得体的笑意,给足了任名遥脸面:“一别多年,师叔的道行似又精进不少。”

任名遥被扣了顶高帽,却并未如周宣料想的那般好敷衍:“周师侄跟随在大师兄身边,时时受教,想必不日便能越过我等,后来居上了。只是眼下你既然唤我一声师叔,就该懂得礼数尊卑,何以拦着我,不许我拜见大师兄?”

周宣心中虽然忐忑,面上仍一派沉稳之色:“任师叔说笑了,小侄并无冒犯之意。只是不知任师叔拜见恩师所谓何事?”

任名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将脸上的嚣张跋扈之色一收,仿佛极是奇怪:“一年将尽,我念及与大师兄许久不见,特来问候一声,难道还需得尔等的准许吗?”

周宣一愣,随即讪讪一笑:“任师叔礼敬恩师,自然无有不妥。只是眼下恩师谁也不见,连我与梦娇师姐也不例外,师叔硬要强求,只怕反是冒犯。”

任名遥眼中有精光一亮,但转而便以笑意掩饰了过去:“原来如此,那也就罢了,我换个时候再来便是。”

周宣暗自松了口气,不敢有丝毫大意地将他送走。眼看着任名遥远去,他这才转而向着一旁的鲤鱼童子交代:“若再有人求见恩师,毋论是谁,都不可放进玄水真宫。”

“可……可似任师叔这般……”鲤鱼童子嗫嚅道。

“你放心,还没有人敢在玄水真宫门前撒野。”周宣知道他忧心什么,于是宽慰了一句,“似任师叔这般的不过少数,待恩师出关了,自会处置。”

鲤鱼童子这才安下心来,周宣转过身去,暗暗叹了口气,眼中到底透了几分愁色:“希望恩师是真的出关吧。”

远处高天上,任名遥借着流云遮掩,眯起眼注视着玄水真宫门前的这一幕。待得那大门重新紧闭,他于原地思索片刻后,便往别处去了。

崑岛六百余里外有一座巍峨险峰,数百载前也曾有道门在此兴盛一时,只是自列玄教渐渐崛起后,便香火难继,那些华美宫阙也尽作断壁残垣,罕有人至。隐约在这一片废墟间的人声话语惊起停栖在枯藤上的枭鸟,沉沉夜色如凝墨难化,压得人心头惶惶。

“嘿,大师兄你放心,那张衍虽已修得元婴,但合我等三人之力,必能将其拿下。”一个虎背熊腰的金毛力士匍匐在地,举止间还带着未退的犬性。立于他面前的白衣少年面色淡漠,冷眼看着他赌咒起誓,也只是无波无澜地应了一声。

跪在金叹公后面的赵雄暗啐了一声:“呸,成了人形还不是一副狗腿样。”

他二人连同一旁的单娘子当年都是罗梦泽麾下的妖王,本在三泊作威作福惯了,却不料一朝变故陡生,被溟沧派弟子打了个落花流水,只得转投到那凶人门下做记名弟子,浑浑噩噩混个日子。只是前段时间,那凶人门下的大弟子吕钧阳竟带了件了不得的宝贝来,言是恩师赏赐,助他们增长功行。

自然,无功不受禄,他三人也需尽心尽力,去拿了那正在崑岛修行的张衍,夺下此人手中的真器法宝。

本来此事在张衍修得元婴前动手最合适不过,偏偏此子委实狡猾,一直躲在崑屿的山门大阵中,叫他们无从下手。眼下张衍修为大涨,随时都可能离去,吕钧阳此番前来,也是警醒他们莫要忘了正事。

眼瞧着面前这三只妖修,再嗅着这荒废之地的酒气,吕钧阳略一皱眉,终是懒得再留于此处。

一直跪在后边的单娘子见他要走,美目间狡黠妩媚之色尽显,口中叫着“大师兄留步”,忙不迭地起身,然后状若不经意地脚下一软,就要将柔若无骨的娇躯靠到吕钧阳身上。后者目不斜视,错开一步,任凭她摔倒在地,自己面无表情地自他身边走了过去。

“……”

单娘子当着另外二妖的面出丑,心下又羞又恼,更气那吕钧阳对自己如此姿色都视而不见。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可是眼下人已走远,作再多弱风扶柳状也是无用。谁知刚一拍开赵雄那厮想占她便宜的爪子后,一只王孙公子般养尊处优的手正伸到了她的面前。

单娘子抬起头,只见一名紫衣金冠的年轻人正笑望着自己,模样俊美不逊色那才离去的吕钧阳,只是比起前者的清冷出尘,眼前这人更添几分入世的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