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露骨,听在耳中更是有如针扎,饶是洛清羽这么好的涵养,也不由微微色变。

“二位师弟既已分出胜负,何不回来共饮一杯?”霍轩远远地看着,虽不知他二人在说些什么,但隐约也觉察到了洛清羽的窘迫,这才出言解围,“方师弟和宁师弟可还等着一较高下呢。”

此时八人之中唯有方振鹭与宁冲玄还未下场,自然无需再抽选。孙至言听得宁冲玄之名,也从半醉半醒的迷蒙睡意间睁开眼,坐得笔直。

庄不凡居高临下地冷笑一声,这才转身返回按剑台,洛清羽虽笑而不言紧随其后,但眉宇间却多了些许狼狈之色。宁冲玄与他们擦身而过,倒并没有什么心思去觉察这些暗流涌动,眼下他只知自己的对手是世家的方振鹭,至于旁的,一概懒得去想。

方振鹭正要摩拳擦掌自对面席位起身,却隐约想起什么,悄悄往齐云天的方向瞥了一眼。但见齐云天稍稍点头,他这才放下心来。

宁冲玄毕竟是齐云天的嫡系,他如今既然暗中效命于这位大师兄,与师徒一脉动手,多少都要谨慎一些。既然得了齐云天的准许,那稍后便可放开手脚一战,也好叫几位洞天开开眼,莫以为世家便只有一个霍轩了。

齐云天随手一振袖,八条水龙便化作一股浪潮重归于江水之中,与江上对峙的二人相比毫不起眼。袖中那些以备不时之需的明珠已无作用,瞬间消散无踪。

唯有他自己知道,庄不凡与洛清羽一战不过是他顺势推了一把,眼下这最后一局,才是他今夜想要的结果。

方振鹭啊方振鹭,就让我看看吧,宁师弟能试探你到何等地步?

齐云天笑意不改,略微眯起眼,藏起了眼中尖锐的情绪。

第一百五十七章

若放在以往,方振鹭与宁冲玄这般的对手遇上,必然心中惴惴他生性有几分投机取巧,若是换做道心薄弱之人,便极有可能被他的虚张声势所震,露出破绽;然而似宁冲玄这等刚直秉正之辈,却最不畏惧强敌苦战,反是会越挫越勇,占得上风。

只是今次却不同。

他踏水行江,很有几分闲庭信步的从容之意,见得对面宁冲玄一袭白衣凛然生风,虽然难免还是心中一怵,但很快又振奋起来。他敢下场,自然是有所倚仗,宁冲玄的《云霄千夺剑经》固然在斗法杀伐一途见长,可自己手中的底牌也是不差。

宁冲玄眼见着方振鹭面色忽明忽暗,也懒得去管这等心思诡谲之人究竟打的是什么盘算,相互见礼之后便一言不发放出丹煞,化作一道道剑气飞出。

方振鹭在心中暗骂一声,显然是没料到这块骨头比想象中的还难啃。所幸他修《玄泽真妙上洞功》,眼下又是在江水之上,自然更占优势,一挥袖,便是千万大小不一的水珠腾起,迎上那些烈烈剑气。

孙至言酒也不喝了,只顾着台下宁冲玄的比斗。方振鹭这一招委实不算新鲜,许久之前他与孟至德门下的任名遥交手便用的是这手段,眼下与自家的好徒儿交手,竟还是用这一招,端的是没有一点长进。

宁冲玄见得此招,甚至连眼皮也不曾多抬一下,抬手一催,剑气迎水而上,尽数穿过了那些本该坚硬如冰的水珠。刹那间,四面八方一片碎冰飞扬,却没有半点能溅上他的衣摆袖袍。眼看剑气就要逼到眼前,方振鹭纵身而起,放出幻真云玉烟,不见踪影这门神通他尚未大成,只是眼下身处江上,占了些许地利,这才能施展自如。

换做旁人,这般比斗总还是要留些情面。可一来宁冲玄与方振鹭并无什么情分可言,二来宁冲玄又是个遇事认真之人,断不会因为这不过是闲来无事的切磋便留手。

方振鹭隐于幻真云玉烟内,心知这剑气自己正面相抗必要吃亏,至于那门功法……他心中掂量了一番,到底还是觉得能不用则不用。

然而宁冲玄并未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那幻真云玉烟不过暂且阻碍了他一瞬的脚步,随即他便聚拢四散的剑光,化作一股向前杀去。《云霄千夺剑经》讲究的便是一个一往无回奋勇而前,唯有不折不挠之人,才能领会深处之意。

方振鹭本欲催动烟云迷惑其眼目,然而宁冲玄这些年修为突飞猛进,早已将他赶超,加之这幻真云玉烟本就还有诸多破绽,更是阻之无用。

他暗叫一声不好,本要顺势退守,却见八十一道剑光冲天而起,交织盘旋成剑网,穿梭来去间一下子冲散迷雾。宁冲玄手中更添一道雪亮剑意,飞纵间挑起一道笔直的水潮,径直掠来。

方振鹭恨恨地一咬牙。

若是这样就拜下阵来,他日还有何颜面可存?既如此,唯有……

宁冲玄携剑而来,撕开一片朦胧,眼见距方振鹭不过咫尺之遥,就要点到为止,却只闻下方江水中咆哮出一声低沉嘶吼。他惊觉不对,横剑于前,却还是被一道自水中冲出的黑影震开几丈。那黑影与江水一体,如蟒如龙,游走四方,看不出本来面目,倒像是某种阴魂附着于水中,生出一股森然之势。那些锋利无俦的剑光在这黑水面前几乎无从下手,反被吞噬殆尽。

按剑台上孙至言猛地站起身。

世家座位上一直阖目养神的陈真人也蓦地睁眼,眼中精光一亮。

“师兄,你可识得那是什么功法?”一旁杜真人微微皱了皱眉。溟沧派并不限制弟子修行别派神通与道术,只是方振鹭这手段他竟一时间看不出根底,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九洲之大,无奇不有,许是他在别处有什么机缘吧。”陈真人淡淡开口,收敛起多余的情绪,仿佛不以为意,“何况就算如此,他也到底不是宁冲玄的对手。”

杜真人一眼看去,方振鹭这一招固然奇特,可他自己显然驾驭不熟,只识得皮毛,光是要驯服那浑浊黑水已是不易,毋论对敌。而反观宁冲玄,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不慌不乱,应对得游刃有余。前排的剑光虽已被黑水尽数吞食,但他一缕丹煞即可生出千刀万刃,根本不惧这等浊物。

孙至言观察了片刻,亦是觉察到了方振鹭这手段不过徒有其表,伤不得宁冲玄半分,这才重新坐下。

在场几位洞天以及沈柏霜俱是看得分明,胜负已定。

斗得再有半个时辰,果然是方振鹭先行力竭,那不知名的道术仿佛对他消耗极大,最后只得脱力散去,自行认输。宁冲玄于高处瞧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收起一天剑光,一言不发转头返回按剑台。

方振鹭跪于江水上暗暗咬牙,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似被掏空了一般。原以为苦练几十年,终有翻身之日,不曾想这奇术对丹煞消耗如此之大,看来回去还得想点别的法子以补缺漏。但今次第一次施展,哪怕只得一点皮毛,也已隐约可见这秘术的威力,待得将来驾驭成熟,必了不得。

他舔去唇边一点血丝,深吸一口气,紧跟着起身折返。

到得按剑台上,霍轩举酒相迎,微笑间仿佛不经意地试探了一句方才那道术的根底。方振鹭早有准备,言是早年外出时一桩奇遇所得,轻描淡写将话题揭过。此时洞天在上亦不曾说什么,霍轩自然不好多问,与他礼尚往来了几句作罢。

方振鹭回归自己的席位,落座时忽见齐云天若有所思地一笑看向自己,心中一慌。好在齐云天随即便转头向宁冲玄说笑了几句,仿佛并不曾看出些什么,他这才放下心来。

旁人未必看得出来,但齐云天恐怕是能猜到的。

他所修炼的《九幽志》正是当初在瑶阴小界内所觅得的功法。本来他对这些瑶阴遗物都嗤之以鼻,还是齐云天前来提点于他后,他随齐云天在小界中清点了一番,才无意间在一处神龛角落寻得这一本残卷。

自己当时粗略一翻,见不过是卷曲谱,便弃置在一旁。想来若是有用之物,早被旁人寻了去。倒是齐云天见了,看罢两页后才道,这竟是当年泰衡老祖写予门下弟子易九阳的《九幽志》,需得以蚀文之法佐以五音之律来推演,方能明白其中关窍。

“听闻这《九幽志》乃是泰衡老祖飞升之前所著,想必其中定有无上法门。瑶阴派虽已隐世多年,但这等先人之物还是该好生供奉,不可辱没。”

当时齐云天说完这话便将残卷供回神龛,转而往下一处去了,显然没有半点染指之意。然而他岂会放过这等天大的机缘?他在世家地位已然不稳,若得了此物,修习泰衡老祖这等飞升大能的功法秘术,要压过霍轩只怕也不是难事。

方振鹭捏着酒杯,压下眼底的阴沉狠厉之色,却不曾注意到高台上的陈真人向他这里冷然一瞥。

一场小宴宾主尽欢,直到次日清晨方才罢休,仙家相聚,哪怕几天几夜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何况区区一晚。几位世家的洞天先后散了分身化影,师徒一脉的颜、朱二位真人也道了告辞。孙至言喝够了酒便有几分醺醺然,吆喝着宁冲玄与自己一道回去。宁冲玄顶着其他人的目光顺从起身,上前稳稳扶住了自家恩师。

孟真人目送他二人离去,随即看向主座沈柏霜带回来的酒后劲儿倒是极大,连带着一贯自矜的秦真人都有些醉意,拉着沈柏霜絮絮地说着旧事。

最后沈柏霜拗她不过,只得顺着她的意思一起往旧地走走。钟穆清嘴唇嗫嚅了一下,但到底还是一言不发,恭敬地候于台下。

沈柏霜携秦真人离去,便只余下孟真人还逗留于席位上,他不曾离席,底下诸人自然不敢妄动。

“云天,你随我来。”

半晌后,孟真人点了齐云天之名,起身间江水拥簇而来,替他拓开一条水路。齐云天应声称是,回身向余下的几位师弟别过,便一样踏着水浪跟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