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至言一时间还未得要领,只隐隐觉得彭真人还有后言,而孟真人已是点头:“不错,此事确实棘手。当年云天自那魔穴中接出张衍后,曾向我禀告过血魄宗一事,也遣得门中几位元婴长老前去查探,却都一无所获。”
颜真人心中暗叫不好,正要出言扳回一城,孙至言已是先一步领会了孟至德的意思,抢白道:“恩师,旁的也就罢了,这海眼魔穴就在我溟沧之内,断然不能出什么岔子。横竖都是平那魔穴之事,门内门外倶是一样。只怕还是得先料理了海眼魔穴之事,我等才可无后顾之忧。”
“方才颜真人说那张衍丹成一品,乃是门中才俊,小妹也做此想。”彭真人抿唇一笑,“此事若交由他来办,必是极为妥当的。那魔穴地势诡谲,张衍曾在里面修行过不少时日,想来比旁人更是熟识,此行想来还唯有他能胜任。”
朱真人看了眼颜真人冷沉的脸色,忍不住帮腔道:“若让张衍在门中行此除魔之事,只怕会扰得人心不稳,乱了些小辈弟子的心境,不妥。”
他此言一出,彭真人早有话等着:“朱真人所言甚是,故而依小妹之见,不如让张衍借着护送弟子修行的名义入那海眼魔穴,趁机探查一番,寻出那血魄宗入得魔穴的穴门,除此后患。”
话已至此,朱真人也无言以驳,颜真人面色微凉,但总归只能暂且作罢。
“要张师弟入那海眼魔穴?”
齐云天本在碧水清潭边漫不经心地打谱,听得范长青的禀告,落子的动作忽然一顿,抬起头来。
范长青点点头,叹了口气:“是啊,张师弟闭关修化丹二重境本该是极关键的时候,门中却在此时要遣他去料理这等琐屑,唉……只怕会耽误了修行。”
齐云天拿捏着棋子的手指一点点收紧,随即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掌心竟有些生汗。
“知道是谁的主意吗?”他平静开口。
“这……只听说是师徒一脉几位真人与彭真人一起议事定的。”范长青自然不敢妄议洞天真人,只得如实答道。
午后的阳光透过柳荫,在棋盘上落得斑驳一片,落在身上却莫名的生凉。齐云天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身边波澜不惊的潭水,目光中却有神色几经变换。哪怕他压得下那些极隐秘的不安,脊背也不自主地挺直。
那个地方……怎能让那个人再去那个地方?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百一十二
“大师兄?”范长青觉察到齐云天久久地沉默下去,心中不觉忐忑。
齐云天回过神来,抬头微微一笑,神色间不露分毫端倪:“此事来得蹊跷,显然是有人为了不让张师弟安生修行,刻意为之。”
范长青思量片刻,若有所悟:“大师兄是说,是守名宫那位……”
“非也。”齐云天拂乱棋盘,站起身来,青色的衣袖扫过那片纵横的经纬,“彭真人扶植张师弟晋位十大弟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她门下还未有弟子能一争上位,于情于理都不会在此时发难。”
湖风迎面而来,吹得他衣袂飞扬,垂落在肩头的发带隐隐可辨暗纹。
范长青只得继续思量,片刻后迟疑道:“要说会为难张师弟的人,那就只有那两位洞天了。”他指代模糊,但意思却分明。
齐云天抬手按过眉心,再睁眼时目光已是一片冷定:“既然事情已成定局,当下多说无益。至于微光洞天与元贞洞天么……”原以为之前敲打过一番,会有所收敛,不曾想还是不长教训,“洞天们的决定,自然不是我等能置喙的。你且忙去吧。”
范长青喏喏地称了一声是,抱着几分卷宗往前殿去了。
齐云天眺望着眼前这片波光粼粼的尽头,那些阳光下的潋滟水色只让他无端想起那片镜花水月中的梨花如雪。他抬手按上心口,那些莫名的不安还纠缠在心头。是担心张衍闭关中断,修行受损吗?那倒不是,坐忘莲近日传来变化的感觉,仿佛是受到了极震撼的气机冲撞所致,想必张衍突破丹壳已至最后一步,不日便要出关。那是因为什么呢?
是了,确实,自己竟是在担心他会想起来。
这担心从前来得细微,后因着误会宁师弟的缘故,方要小心翼翼地遮掩。就这么辗转到了如今,这担心仍会在猝不及防地时候扎上心头。
他有时会想,若张衍记起来了,应该也无妨,便是他想不起来,自己直说了,又能如何呢?可百般思量,又觉得并非真的那么轻松。一桩桩一件件,如何开得了口呢?又该从何说起呢?现在这样已是很好,何必再起波澜?
齐云天低叹一声,转身往天一殿折返。张衍出关在即,守名宫魔穴一行于大势上亦无从阻拦,真正值得在意的,反倒是微光洞天此次的挑衅。虽说洛清羽是拿捏在手了,但这位师弟实在是个君子,眼下倒还不是动用这棋子的时候。不过要说微光洞天的软肋……齐云天走过三生竹林,转头看着那一片郁郁葱葱,忆起那日在沅芷亭所见的楹联题字,心中已是多了几分主意。
天一殿内暗沉一片,此刻这暗沉却反而教人心静。
左思右想,许多念头总是绕不开张衍。齐云天在圆池边坐下,反复斟酌了良久,终是从袖中掏出那面棱花镜。
他稍稍渡入一缕灵机,然而静候半晌,却不见“花水月”的真灵现身。
这倒是件纳罕的事情,若换作往日,那小丫头早已是蹦出来幸灾乐祸地数落他一番,再大言不惭说教几句。
齐云天望着镜子中自己的面孔,最后还是抬手抚过镜面,气机流转间,“花水月”自他手中浮起,泛出微光。他阖上眼,遵循着那股牵引的力量,遁入镜内。
再睁眼时,眼前之景已非暗无天日的天一殿,而是那片阔别了数十年之久的阆苑仙居,风中送来梨花的清浅芬芳,却又不知花香从何而来。那些亭台水榭分毫未改,还保持着昔年的本来面目,齐云天走过旧时的路,一时间略有些恍惚。祭炼了“花水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再入这方小界。
庭院开阔,布景雅致,池塘与山水的点缀颇为讲究,可见主人家原是个风雅之人。穿过那些流觞曲水,来到那座门扉大开的楼阁前,齐云天一抬头便看清道堂前高悬的牌匾“镜花水月”四个字来得端的是狷介不羁,曲折间又能见笔力遒劲,题字之人当有几分不拘泥于世的狂骄。
从前因着是误入此地,一心只在破除重围上,如今知晓了些前尘往事,再来细细审度,倒觉察出一些微妙的东西。
走进道堂,一应陈设俱全,同记忆里重叠得严丝合缝。四面的墙壁上挂满了屋主人的墨宝,正中一幅便是那句“云在青天水在瓶”。
齐云天行至那幅题字前,抬头打量了一番。这便是当初那法宝真灵肯由他祭炼的缘故,云在青天水在瓶,确实暗合了他的名讳。当年他的老师孟真人收他为徒时便曾有言,所谓云在青天水在瓶,那便是万物皆可为道,众生各能参玄,只是人人缘法不同,去处不一罢了,云者在天,水者在瓶,两不相干。
只是这幅字看起来,笔迹虽与匾额是出自一人之手,却又少了些力道,走笔更显潦草飘忽,竟教人读不出落笔时的心绪。
硬要说的话,不像是洒脱之作,更近似自嘲之语。
他品鉴了片刻,终是想起此行目的不在于此,那位法宝真灵口中的夫君是何人物并非他需要关心的事情,想来既是得成比目,又何辞死呢?
齐云天离开道堂,循着记忆沿着回廊往深处走去。
回廊的尽头,便是一座雅轩,风光更好。雅轩门上亦是有牌匾高悬,上书“惊鸿照影”四字,还是同一人的手笔。雕花的大门半敞着,齐云天停步于前,倒也不直接推门而入,反是在门扉上轻敲了三下。
虽说是法宝内的小界,但到底是女子闺阁。从前不知,一时误入,此时却没有擅闯的道理。
门“吱呀”一声向两侧大开,显然是屋主人应了他的敲门。
齐云天走入这装点精致的女子闺阁,目光扫过一圈,一时间却并未找到某个红衣身影的存在。
“你竟会再来这里。”略有些沙哑的童音忽然自床帏间响起。
齐云天抬手将帷幔稍稍撩起一角,终于见到了那个抱着膝盖坐在床角的小小身影。
“花水月”的真灵仍是一身大红衣裙,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像是一幅漆黑的缎子。她缩坐在锦绣中,像是刚刚睡醒般抬起头来,以一种困惑而茫然的目光望向床前的年轻人:“你如何会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