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他大汗淋漓,拿起水杯作牛饮之势,可还没喝两口,水杯空了。他晃晃空瓶,甚是干渴,四下寻了一圈,发现周晓艳的杯子里还有水,招呼也不打一声抄起来就把水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大半。

等李不见外同学解了口渴,才注意到周弄不明白同学正对他怒目而视。“怎么了,我又没有拿起来直接对嘴吹,还给你留了这么多,多讲文明懂礼貌~”周晓艳没好气,理都不想理他。李又明垂眸,看到她面前的那本习题,整张脸虽然依旧波澜不惊,只有眉峰轻挑了一下,几乎微不可查,却仍让周晓艳看出了狡黠,“哪里不会?我给你讲讲?”

周晓艳心下了然。

这本题的难度值得商榷,最起码是个部分超纲,枉费她为保学霸的清誉刻意避嫌。但见李又明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施施然大剌剌坐在了周晓艳旁边,丝毫不在意周围同学的反应。事实证明大家也没那么闲,好事者看两眼窃窃私语两句也就各找各妈去了。李又明沉声道,“你知道么,你可是我传说中的女朋友。”

即将十五岁的少年李又明,嗓音已如成年男子般的低沉厚重。奔跑后充血的声带,发出的声音如大提琴般深沉。周晓艳努力自持,不要被这个魅惑人心的磁场吸进去。不等她回应,李又明自顾自地继续道,“既然如此,何必枉担这个虚名?该问就问呗。”

也是。

闲话从不会因为清者自清就真的变轻。观众根本就不在意事实如何,也无视有无依据,而只热衷于自己远程当导演,系好并提好木偶身上的线,让事态发展得如他意淫。

且不说这个嫌能不能避开,仅仅因为一些闲杂人等说三道四就跟李又明疏远,周晓艳不愿。她是拿李又明当朋友的,毕竟他帮过她那么多,人又好。只是,她面露犹豫,“会不会耽误你复习?”

李又明一声嗤笑,不小心露出了些睥睨考场的傲慢与不屑,“就一个期中考试,还用得着复习?”

周晓艳词穷。

自此,周晓艳和李又明恢复了邦交正常化。沐浴在学霸的光辉中,周晓艳每天都在感受人类智商的参差。她总算明白了李又明开学典礼时说的那句“先背下来,之后在理解”是什么意思,因为李又明压根不用刻意去背诵,他那根本就是拍照般的记忆。有他带路,周晓艳接下来的复习之路果然顺畅很多。

考前那一周的周末,晚上十一点多,李又明都睡下了,忽听有人笃笃地敲窗。他本不想理会,但对方敲个没完。这还让不让人睡了,李又明没好气的把窗户拉开个口子。一看,周晓艳。

明月当空,她的脸色比月光还白。再一定睛,旁边跟她一起的还有她那个人猿泰山哥,两颊两坨异样的绯红。

这大半夜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来敲打他窗,李又明有点看不懂。心说就算最近总是带她补习,略培养出了些交情,也没必要大半夜的还来私会吧。就算非要夜半私会也行,带着亲哥一起来是几个意思。

周晓艳显然没心思看他的心路十八弯,她有些慌,颤声道,“我哥发烧了。”

第0015章十五颜

周晓艳的话,乍听起来有点没头没脑。但看到泰山哥的脸色,结合村里由来已久的传言,前情后续在脑中一跑,李又明心里明白了个大概。

入夜的乡间寂静无声,偶尔一两声看家狗叫,悠远得像个来自别处的梦。李又明从抽屉里翻出压箱底的半盒退烧药,从货架拿起一瓶水,倒了一杯给周晓刚,又倒了半杯给周晓艳,瞥了她一眼,“吃点药烧退了就没事了,至于吓成这样。”

春寒料峭,周晓刚打球打热了屡次三番等不及热水就冲凉水,终于着了凉。他扣出了一个药片,咕咚喝水吞了。头一扬一低之间,看见自己的妹妹面如土色,李又明面沉似水,气氛不太好。周晓刚先开了口,声音还是闷闷的,带点感冒后的沙哑:“我记得家里还有退烧药,可是翻了半天也没找着。”气氛仍然一池死水,他继续道,“我现在偶尔感冒发烧根本没啥事,之前爸妈是怕奶奶又不当回事故意那么说的。”

农村养娃大多散养,没那么精细,发烧只要不耽误吃喝照样到处撒欢儿跑。留守儿童周晓刚小时候发高烧没人当回事,然后就抽风了,最后送到医院说已经脑炎了。出院后他父母担心老一辈心大不当回事,就说他这病落下了根,不能再发高烧,一发烧就得赶紧吃上药或者去医院,否则有可能再抽起来。“我后来做了一阵康复训练都好了,没什么毛病。”周晓刚专门对着李又明说,怕他介意一般。

看她哥的额头不一会儿就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周晓艳长出了口气,她蚊子哼哼般小声嘟哝,“退烧药被我吃光了。佳慧姐跟我说,要是特别疼的时候,吃那个药就管用…”

周晓刚不明所以,“你怎么了?哪里疼?佳慧姐是谁?”

这一对兄妹简直了,前世他到底亏欠了他们多少啊,李又明无语问天。他自然是知道周晓艳怎么了,也知道她哪里疼,更知道谁是佳慧姐。但对于周晓刚这一问三联,他莫名地感到压抑而愤怒。他拿起桌上那半盒药,递给周晓刚,冷冷道,“又没多少钱,回头多买两盒放着,她们女人也需要。”

周晓刚已经高二了,马上就成年了。李又明的重音又特地放在了「女人」上,再木讷想想也会懂。他低下头,本不想再多言,起身欲走,脚刚迈出去又回头道,“是我疏忽了。我是怕我奶奶发现我发烧,大半夜起来闹…”

李又明比周晓刚小了好几岁,却从没管他叫过哥。他在他面前说话一直很硬气,没大没小的。但周晓刚竟也不恼,反倒动不动就跟他解释,好像总怕李又明不高兴似的。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看似慢慢懂事了,不再给家长找麻烦,实则他们是开始懂了,家长才是那个最大的麻烦,从而渐渐学会了报喜不报忧。周晓刚是怕他翻箱倒柜找药惊动了奶奶,牵连了妹妹,周晓艳是怕奶奶发现她偷吃了家里给哥哥备的药,骂她要害人。总之,他们宁愿一起偷跑出来求助同龄人,也不愿被奶奶知道,因为大人只会失控发飙,于事无补。

周晓刚看着手里的药,闷声说道,“我拿两片走就行,等天亮了就去卫生所买。”作势就要撕开,李又明制止,“不用,反正已经过期了,赶紧吃完得了。”

周氏兄妹:“???!!!”

李又明淡然置之毫不在乎:“我冬天那会儿刚吃过,挺好,不影响疗效…”

夜风飒飒,外面很冷。周晓刚身上的汗越出越多,李又明找了个毯子让他裹上。毕竟发着烧,晕晕乎乎的,周晓刚脚步有些虚浮,周晓艳扶着他往回走。眼着这一高一矮歪歪斜斜走不成一条直线,李又明担心周晓刚万一摔倒会不会把他妹砸死。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拿钥匙带上门,快步赶上,掐住了周晓刚的胳膊。

两家相距不过百米,等周晓刚悄咪咪地进了门,周晓艳压低声音向李又明道了个谢。却见李又明在院门口的路灯下东张西望踟蹰不前,行为举止颇为鬼祟。周晓艳眯眼,暗中观察了半分钟,忍俊不禁,这位顶天立地的学霸君,想来可能是有点怕黑。

第0016章十六颜

关于李又明怕黑这件事,他哥李一明要负主要且不可推卸的责任。

李一明中考结束那年,李又明正好小学毕业。如何有意义地度过一个没有作业的暑假呢?怎样足不出户就能博览这大千世界呢?一明哥哥省吃俭用进城精挑细选,偷偷摸摸地租了一大堆碟片回来。青春期的一明哥优秀归优秀,叛逆多少也是有的,大人不让看什么就抱什么回来,打破限制就对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于是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李又明同学在哥哥的监护下,捂着耳朵收看了「午夜凶铃」。那后果自然是不堪设想的,李又明被吓得魂飞天外,个儿都那么高了生生跟着奶奶睡了一礼拜才缓过来。可这倒霉孩子不长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疼,没过多久,又屁颠屁颠地跟在哥哥后头找刺激。一明哥规劝无效,叹口气说,“那咱们就看「山村老尸」吧。”

李又明乍一听,有些兴味索然。心说这有什么可看的,我们学校哪一个不是山村老师。结果一看完,又崩溃了。这回李奶奶不干了,追着一明哥哥满院子跑好一通打。一明哥很委屈,“就是因为胆儿小所以才需要练啊!”

恐怖片之后是情欲片,情欲片之后是文艺片,文艺片之后是科幻片动作片。再回首,那是一个多么黄暴色情的暑假啊!爹妈不在家,爷爷奶奶在忙活,一明哥带娃,主打一个实事求是不遮不掩。扯开人性的各色遮羞布,丢弃欲望的各种挡箭牌,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区区一部电影能有多险恶呢,不及真实世界里的冰山一角。

疏胜于堵。

那个夏天,灵魂与肉体受到双重涤荡的李又明同学,虽没怎么见过世面,于人于事却开始变得波澜不惊了起来。之前对社会、对异性、对异世界的懵懂和好奇,被那些惊悚压抑甜蜜变态的画面震成了齑粉灰飞烟灭。但一码归一码,千帆过尽,他还是怕黑。

那没办法。都说童年阴影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此时李又明颇为后悔方才的冲动。他们兄妹两个结伴回去就行了,他逞什么一时之勇,瞎操个什么心。头上那盏昏黄的路灯被风吹得晦暗不明,前路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路边半人高的野草仿佛什么都埋得住,什么都藏得起来。

身后传来一阵故意加重了的脚步声,李又明触电一般地惊跳回头,“谁?!”

“我。”

周晓艳特地把头发扎好,手电筒朝地,怀中抱着李又明刚才借给她哥披的毯子,轻声说,“我把这个给你送回去。”

蝙蝠在飞,猫头鹰在叫, ? 看不清是什么小兽悉悉索索地横穿破败不堪的水泥小路,或许是只刺猬,也可能是野猫。夜风把周晓艳的肩头吹向李又明的臂弯,这半边的人间温软,把李又明的惊恐慢慢稀释再稀释,一颗心缓缓下降。迎风而动的还有她的发梢,有那么几丝随风飞起,径直钻进了他的颈窝。绵绵地抚过他的皮肤,弄得他心痒。

路不长,他们走得很慢。心随意动,李又明停住了脚步,周晓艳左肩突然一凉,回过头不解地看向他。

“我…”穿透暗夜的恐惧,李又明的声音,沙哑中透着迫切的低沉,“我想抱你。”

没有一点近乎暧昧的似是而非,简单又直接,笃定而热烈。话落之处,火花从他的眼眸中应声迸出。周晓艳星眸微闪,下意识地抱紧胸前的毯子,拿着手电的左手偏了偏。

晃动的光线一下子拉回了李又明的神志,他面色恢复了淡然,提步向前,仿佛刚才那话只是恍惚间的呓语。

然而周晓艳在他背后唤他,“李又明~”

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呼喊他的名字。之前,他们的相遇大多在白天。他习惯于她先来投来探寻的目光,锁住他的眼神,然后直接说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