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哥若过来,那方老师老赵总还有赵爷爷就会得着信儿,李又明不想他们挂心。
出发之前坐在车里,思虑再三,李又明还是给周晓艳打了个电话。按周晓刚的意思,周奶奶只想见李又明,没想让周晓艳回去,嘴上说得是烦这二丫头,实则是不想耽误周晓艳的事。确切地说,自从周奶奶知道周晓艳兼职能赚多少钱后,就再也不嚷嚷着让周晓艳回家给她做饭了。
可听周晓刚的语气,这次周奶奶怕是真的不太好。
电话嘟嘟震半天,周晓艳不接,给唐鑫儿打,也不接,姜程先更别指望,这一屋子仨人估计又搞什么集体活动去了。电话熄屏,李又明决定赌上一把,挂上档踩油门,直奔工大的健身房。到了一看果不其然,小视频三人组正拍得如火如荼。
只见李又明匆匆而来,跟那两位微微颔首算打了个招呼,冲周晓艳直奔主题:“回去收拾一下,跟我走!”
周晓艳一怔,立刻明白了李又明的不同寻常,随即撒腿奔回了寝室。不一会儿,头发还滴着水就跑出来了。没办法,方才一身汗衣服都湿透了,不得不冲一下。上了车,周晓艳给他哥打了个电话,他哥显然还是没跟她说实话,没说几句便挂断,之后周晓艳看着窗外,面色阴郁,一言不发。
车开出去,等红灯的间隙,李又明从后排捞起包,随便掏出一件他的T恤,裹住了周晓艳的发梢。
车里的电台广播着实时路况,除了递水给李又明,周晓艳没有没话找话。车开出去两个多小时,路程走了三分之一,周晓艳示意李又明下辅路进服务区。车停稳熄火,周晓艳原地出神,没动窝,李又明叫她去卫生间,周晓艳如梦方醒:“不用,我不想去,我是让你停下来歇会儿…”
李又明挑眉,“我没跟你商量,快、去。”
自从大一下那会儿,周晓艳外拍时憋尿过甚,得了尿路感染发起了烧,李又明就严禁她不吃不喝不去厕所。女卫生间队排得老长,等周晓艳出来,李又明已经泡好了面。她不大吃高热量的油炸食品,不得已吃的话,一碗泡面通常只吃三五口,只要饿不死,剩下的就全归李又明。
可这一次,李又明将叉子递给她,“吃完。”
周晓艳手一顿,乖乖接过来,埋头吃起了面。
此时此刻,她的心空得要命,急需这碗面来填满。他奶奶缠绵病榻一年多,是医院常客,病危通知书也不是没收到过,可就算在心里建设过无数次,真正面对这一刻,仍然会慌。
从小奶奶就不喜欢她,不想见她不让她回去无可厚非。老人奄奄一息,他哥怕她看了心里难受悚惧,听奶奶的话不告诉她也没有错。大家都没有错,那她呢?
那毕竟是抚养过她的亲人,且不说老人重病她这个亲孙女若连面都不露,乡亲们会如何戳脊梁骨嚼舌根,主要是她如何过自己这一关?以后的人生路漫漫,每当回头想起这一段,她该如何自处?
还好有李又明。他了解,他知道她心中那些过不去的坎。一时间周晓艳惊觉,她欠李又明的岂止是那区区几万块钱,她欠他的怕是今生都偿还不完。
千里迢迢赶回县城时,已是日薄西山,李又明正想导航到县医院,周晓刚打电话过来,说他奶奶已经办了出院,回了麦子店。李又明的心咯噔一沉,揉了揉额角,提起精神,车改道开往麦子店。路过一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理发店时,李又明摸了一下头发,踩了下刹车,让周晓艳等会儿,他径直走了进去。
也就十分钟,等再出来,李又明那头飘飘半长发已剃成了圆寸,小店的技术不怎么样,加上赶时间剃得匆忙,这发型就算靠着大明明的一张帅脸硬扛下来,仍是粗糙刻板,不像好人。周晓艳看了看他左手腕上那个黑色发圈,嗫嚅半晌,到底什么都没说出口。
驱车从县城到麦子店,一路上没有闻到那股熟悉的石灰或油墨味,李又明按下车窗,麦子河再也不是那种老抽酱油色,偶尔飘来的是混着水草气息的稻香。知识改变命运,知识开拓视野,李助理数年前关于麦子店发展大方向的预判完全准确。大片的绿野良田没有动,周边的工厂和民居大多被收编或等待收编,将建成商周遗址湿地公园或配套设施。
天色将晚,李又明和周晓艳顾不上流连,快马加鞭往老屋赶。车子停在了李又明家门口,他解开安全带,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颈椎,对周晓艳说,“我先下去,你别着急,等我电话。”
这算什么事?她的家,她的家人,她却不能随随便便进去见,岂止是怪异,简直是荒谬。周晓艳没生气,反倒想笑,她左手捏住了右手的指尖,低头闷声答应。
无声无息地,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手掌铺开,将她两只手全部包了进去。三伏酷暑,周晓艳指尖冰凉,李又明就这样握着她,一分钟,两分钟,直到她紧绷的掌指松弛变暖,方才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一别数载,这一方宅院越发地老旧,再加上院墙外面硕大的红圈包围的「拆」字,尤显破败。李又明敲了敲大屋的门,周晓刚闻声出来,李又明进屋一看,大屋正中铺了一床被,周奶奶躺在上面,鼻间吸着氧气,满脸病入膏肓的青灰。
在麦子店,人之将死,是不能安稳地躺在卧室床上的,而是会被安放在大屋正中,也不知是何时传下来的规矩。周奶奶后背被高高地垫起,已不能躺平,精神却出奇的矍铄。她歪着头,见李又明走进来,一眼盯住他的发型,虽气若游丝,话倒是说得清楚,“小明来啦~你这头型怎么回事,被逮进去啦???”
第0100章一百
在麦子店这一亩三分地,哪怕是这个「纯狱风」的发型,也比之前那个艺术家小揪更能让老辈人接受。
若是见到梳着小辫儿回归的李又明,周晓艳她奶奶和村里人不知会胡思乱想扯到哪里去,明天日头出来之前,「李又明在外头不学好变成了小流氓」这一消息就会传遍麦子店。
开一路长途那么累,李又明生生挤出时间把头发剪了,可谓用心良苦,周晓艳一直想说声谢谢,却又觉得这一声道谢太过轻飘飘。
不经意间,指尖上李又明帮她暖回来的温度慢慢消散。曾几何时,那双手握着她的手,牵着她走出那片麦子地,坐上北上的绿皮火车,彼时兜里只带着三千块钱不到,几乎是赤手空拳离开了这里。如今又是这双手,带她回来,去面对生离死别与荆棘丛生的人生。
想到此,周晓艳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她突然有点担心:她奶奶会不会说什么让李又明为难的话?
蹑手蹑脚地下车走进了院子,大屋门没关,周晓艳偷眼往里瞄了一下,立马闪身躲开。周奶奶鼻孔里塞着氧气管,笑容可掬地看着身边两个顶天立地的大小伙子,灰白的面色泛起些许的红晕,声音仍是颤颤巍巍,却响亮了许多。
“我就知道老罗他们家那个小子胡说~他们呀!就是看小明这么有出息眼红…”周奶奶长出一口气,周晓刚连忙轻抚她后背给她顺气,周奶奶深深吸了口氧,断断续续道,“小明啊,晓艳那个死丫头,又笨又掘,可有一样好,心里有你,而且村里人都知道她老早就跟了你,你可不能不要她…你要是不要她了,那她以后可怎么好…”
小明坐姿乖巧,满脸长辈专供的笑,他柔声对周奶奶道,“别听他们瞎说,晓艳跟我一块回来的,她就在外头呢~等我去叫她啊~”
说话间,李又明走了出来,正想往院儿外头车那边走,余光一扫看到了立在门边的周晓艳,凝视她两秒,李又明伸手牵住她,捏了捏她微凉的指尖,转身朝屋里走。
离开周晓艳家,已是入夜,李又明回到他家老屋,打算将就凑合一晚。这一片民宅被村委会收编,统一规划,村民以后都上楼,也有像李又明他家那样,不要房子全部折现的。屋里的东西大多已被变卖,李又明从后备箱拿出垫子和毯子姑且安身。
就算周边多了很多工地,入夜的麦子店周遭依然宁静,远处传来声声犬吠,一路车马劳顿,李又明很快入梦。
真的是入梦,往事一幕幕如陈年胶片,走马灯一般在梦里巡回展览:那单薄瘦削的女孩跟无言地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后山如雪的山楂花里,她艳如桃李地冲他笑;他站在麦子店中学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等她走出考场,离他越来越近,她紧锁的眉头慢慢解开,他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
梦境正在胶着,耳畔传来笃笃的敲窗声,是周晓刚发烧那次他们兄妹俩来找他求救那一幕吗?李又明半天悠悠转醒,是真有人在敲门,他揉眼抬手看表,凌晨一点半。拉开门,确实是那两兄妹,不同的是,两个人都脸色苍白。
周晓刚把周晓艳塞进李又明怀里,声音艰涩干哑,“我奶奶…没了。今晚让她在你这儿呆会儿,等天亮入殓了,再让她回去。”
李又明想起来,周晓艳在她家是没有自己房间的,她之前一直是跟她奶奶住一屋。
拉开了窗帘,月光如练,李又明把冰块似的周晓艳窝成一颗豆,他则像一把勺子一样从背后盛住她。他并不指望她能睡着,只盼她能不要那般紧绷。周晓艳浑身上下仿佛被石化,僵硬得如一块生铁,李又明用手拨下她的眼睑,强迫她闭上眼。
半晌,周晓艳喃喃道,“原来人死的时候,是这么安静的啊,我以为她会像平时那样,大闹一场。”
大概是心愿已了,想见的人都见到了,周奶奶那口气不再吊着,溘然长逝。周晓艳枕着李又明的胳膊,“谢谢你啊,让我见了她最后一面。”
这世上有些人与人,天生就是冤家路窄欠钱讨债。从小到大,周晓艳遭受的绝大多数不公与责难,都来自她这位至亲之人,可她除了忍让,束手无策。现在斯人已去,她竟也没觉得有多痛快,也不能痛快,甚至必须悲伤,因她身上流得有她的血,无法剥除。
最终,周晓艳还是流下了泪,她不禁咬住了李又明的小臂,“你说,他们又何必生我呢。”
既然如此看不上我。就为了让这个家所有的错有个人背负吗,即便如此,为什么非得是我。
李又明枕着她的长发,任月光挤走睡意,填满眼眸。其实他很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现在并不是说那些的时候,他默默地抱着她,任她泪流成河。
次日,鞭炮一响,周家发了讣告报丧。李又明给爷爷奶奶打了个电话,说了一声,李奶奶交代了一声「仔细」。周晓艳让李又明回省城照顾老人去,她父母周晓刚都在,不必再麻烦他,李又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过了头七我就走。”
周晓艳动了动唇,没再多说。
有李又明在,闲言碎语少了很多。他跑前跑后帮忙搭灵棚,俨然就不是外人。领着孩子来吃席的马佳佳见了,语气不阴不阳,跟她老公(罗勤的表哥)说道,“人家这不是好好的,哪里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