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1 / 1)

刁氏一连失去刁江、刁扬两根梁柱,按说该对李勖恨之入骨,可族长刁文德城府深沉,却表现得颇识时务,先是派人呈书李府,表示出顺服和感激不坐之意接着便率族中耆老求见李勖,声称要献上一所豪宅、两座庄园和百亩良田聊表寸心。

这便是投献,乃是乱世之中希求庇护的常见之举,既谈不上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也谈不上是收受贿赂,时人早就见怪不怪,历来受献者亦大多欣然笑纳。

刁文德从“悉从旧法”中揣度出李勖求稳之意便忖他必会接受刁氏诚意

不料李勖竟以庶务繁忙为由,直接给他吃了个闭门羹,一面都不见。只教底下人代传了心领之意安抚他不必惊慌,从前如何往后依旧如何。话虽如此,暗地里派去监视赵刁二族的人手却只增不减,防范之意甚深,丝毫不加掩饰。

刁文德碰了一根软钉子,知道了李勖是块硬骨头,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约束族人本分度日,静观其变。赵家和其余党羽有样学样,一时都不敢造次。

李勖拒了投献的田宅,移府却势在必行。

大晋各州自来是两府并立,相互制约。一为都督军府,乃是统领军务之处,一为刺史府,领钱粮、人事等除军事外一切事务。

如今名义上的北府都督乃是冯毅,徐州刺史仍由会稽王司马弘兼任,然而徐州一应军政庶务已在李勖之手。

京口初定,虽是“悉听旧法”,但该换的人必须要换,该掌之事也必须得掌,往来事务激增,纵有温衡帮衬,李勖仍忙得脚打后脑,日日披星戴月,在江畔简陋的营房和背街的李府两地之间来回奔波。

帐下掾属幕僚和州中文武便也在这两地之间频繁往来,的确是有许多不便之处。

可移府处有三。

一处是原来谢泽刺徐州时所置的刺史府,因司马弘领徐州,将徐州治所移至建康,这座府宅便空了下来,另外两处分别是刁扬的别驾府和赵勇的军府。

温衡斟酌后道“如今人心不安,若入驻刁赵旧府,不免被人目为取而代之,若有人存心挑拨,恐怕徒生事端。”

李勖便从善如流,领着全家老小搬到了空置的刺史府中,如此前堂公干、后宅私居,上下人等皆便宜。

韶音早就嫌弃原来的小院过于狭窄简陋,连陪嫁的下人和箱笼都打点不开,如今终于换了一处还算过得去的宅邸,着实是舒心了一回

然而宅邸虽敞,因着住所与公堂相连,底下人来寻也不分时候,个个都说有要事禀报、必得李将军定夺,李勖繁忙便更甚,几乎没有片刻安闲。

这日太阳依旧从东边升起,他回后宅却甚早,矮身过垂花门时正是夕晖斜照时分

迎面便见回廊尽头亮出一抹人影来,来人双手提着裙摆,惊喜地叫了声“你回来啦!”接着便朝他飞奔而来。

这游廊修得甚是萦迂曲折,廊柱的影投射在粉墙青砖上明暗驳杂。她身上那条锦缎提花的红蓝间色条纹裙便在流光中跑成了一道虹霓,头上惊鹤髻与新婚那日别无二致,唯有两翅在浮动的光影里一颤一颤,像只伴着晚霞而飞的欢快小鸟。

李勖疾走几步,张开怀抱将人一把接住,院子当间的垂丝海棠树下转了几圈,直逗得她咯咯直笑,仍舍不得放下,便打横抱起来,沿着她来时的回廊,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回去。

满院子的侍女都垂头窃笑,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瞟着他们投在廊下长长的影,直到那影由长变短,彻底消失在转角,心里的涟漪依旧一圈圈地荡着。

这样的场景,即便是在谢府那般重情轻礼的人家也看不到,寻常与姑舅同居、礼教严格的几代之家更不得见。

李勖与继母和弟妹关系疏远,荆氏等人搬来此处依旧独住西隅,与这边各自独立成院,中以一座花园相连。韶音和他上无长辈约束,下无儿女绊脚,事事都自己拿主意便能胡天胡地、为所欲为,只恨相聚的辰光太短而已。

晚膳后,韶音催李勖快去沐浴。

李勖抱着她不放,笑道“怎的这样心急”

“如何不急”韶音忍不住抢白他,“你自己说,这几日你拢共才睡了几个时辰,便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样熬!”

说话间忽见他眼尾上勾,在剑眉下描出了两道不怀好意的弧线,忽然便反应过来他说的心急是什么意思,登时便脸红如滴,羞恼万分撅嘴道“你真坏,我不理你了!”推了他一把,挣脱开来,扭身回了卧房。

李勖起身便追,一腿刚跨过卧房的门槛,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忽听前院来报,“禀将军,祖坤、褚恭二将到!”

他心中旖旎之意正盛,脸色却忽地黑了,两条长腿骑跨在门槛上进退不得,活像是只被冰冻住了腿脚的呆鹭鸶。

韶音倚靠在榻上将这一幕瞧得真切,不由掩口大笑。

挑着眉毛看他,勾手曼声:“李将军为何临门却步”

李勖极艰难地收回刚迈进去的那只腿,亦扯起嘴角笑了笑,与她道“你等着,我去去就回”转身便走。

前堂。

祖坤、褚恭二人犹带着一身热汗,他们也是刚刚才抵达京口

历阳兵变当晚,李勖率领十几骑人马自陆路先行,余下诸人则操船走水路随行。

祖、储二人带着大部人马登陆晋陵、义兴等郡,经过几日的功夫,已将徐州境内十三郡三十二县全部接管,安排要人留守之后这才归来,刚抵达京口便火速来到刺史府向李勖复命。

至此,除了长江对岸的广陵郡之外,徐州已尽数都在李勖的掌控之下。

而这二人今晚到来正是为了广陵。

……

李勖说是去去就回可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

眼看着夜幕四合,韶音担心他又彻夜忙碌不归,便遣阿筠去前头看看。

如今外头戒严虽除,府中内外依旧由孟晖带着人严加看守,一日三班,毫不马虎。护卫们识得阿筠是夫人身边近身侍候的,见她从二门过来也不阻拦,只是仍铜墙铁壁一般挡在议事堂外头,待她走进了便问她有何事,要不要进去为她传报。

韶音特地嘱咐过,要她不要惊动祖坤等人,以免被人耻笑,阿筠便连说不用,只在外头踯躅逡巡着,不时张望里头的情形。

堂中灯火通明人影绰绰,隐隐传出谈话之声。

阿筠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却将“冯毅”和“广陵”这几个字听得真切,心里一动,便凝神细听,过了一会儿,忽听一个大汉结结巴巴道“属、属下以为,不如趁、趁机拿下广陵,省、省得冯毅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地厚!”

阿筠心里咯噔一下,待到再细听下话,却见孟晖忽然从西序中走出来,近前挡住她得视线,微笑道“将军这会正忙着,娘子若有急事可告知在下,由在下代为转达。”

这是委婉的驱逐之意阿筠强自镇定心神,摇头道“无事,只是夫人担心将军,教我过来看看。”说罢朝他揖礼,转身神情凝重,脚下的步伐不由加快了。

第69章

更漏迟迟,秋霜侵阶,李勖披着一身寒气踏入后院时檐下轩窗里依稀透出一点暖融的灯火。

韶音还未睡,满头青丝拨到一侧,顺着秀项柔滑地迤在胸前,人倚靠在凭几前,看的是一卷西京杂记,帷幔只放下一半,烛火透纱,映面成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