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赵勇被他这句“伯父”叫得面色略缓,余光见到成箱的宝物流水似的尽数抬入堂下,嘴角便也松动了些,当下将目光在韶音和谢候面上来回逡巡,抚掌大笑道:
“早听闻谢家子弟个个生得美貌,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二位站在一处,若非衣着打扮不同,一时还真分不出哪个是雌、哪个是雄!人都说贵人多是男生女相,那大燕王慕容玮不就是么据传他生得花容月貌,比他阿姐慕容烟更得秦王宠幸,我先时还不大相信,今日见了谢小郎君才算是信了,想那秦王若是见了谢小郎君,那他妈的还有慕容玮什么事啊,啊哈哈哈!”
韶音自出门时的暗暗自得和满腔兴味至此烟消云散。
此人言辞粗鄙下流,可谓是无礼至极!
他自是早就见过谢候,今日这番评头论足不过是讽刺他生得阴柔,这也就罢了,谁人不知那鲜卑族的燕王年轻时曾为秦王所掳,与姐姐一道侍奉床榻之间,此为慕容氏之奇耻,赵勇却偏以慕容氏姐弟与韶音姐弟做比,这便是堪比对子骂父的极端侮辱之言了,所辱者不唯谢氏,更是直指李勖这位谢氏郎婿。
见谢家姐弟双双变色,赵勇边笑边睨向李勖,“存之可是福分不浅呐,快请入座!”
谢候已气得浑身发抖,手按在剑上怒视着赵勇不肯入座,韶音亦好不到哪去,京口兵痞的粗鲁无礼再一次冲击了她的认知,她自是见过宴席间无数唇枪舌剑,却从未见过这般对着晚辈下属侮辱人家妻室的无耻之徒。
若是在谢家全盛之时,这厮岂敢如此猖狂,只怕话刚出口下一刻便已人头落地!
李勖的神色平静得如同无波无澜的寒潭,似是完全听不出赵勇那话里的侮辱之意一般,只淡淡一笑道:“有伯父坐镇北府,大晋的江山自是固若金汤,李勖倒也无须作那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杞人之忧。”
赵勇蓦地朗声大笑,面上终于现出几分愉悦之色。
韶音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勖,他转过来时眸光沉沉,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第36章
韶音心中微动,他绝非胆小怕事没有血性之人,既隐忍不发必有他的理由。今日来此另有要事,不好横生枝节,她便也暂且忍耐,待回去再与他问个明白就是了。
心思既定,因便朝谢候示意,谢候自小便是阿姐的应声虫,又见姐夫如此,便也只得按捺住,随着韶音上榻后坐于李勖身侧。
赵勇眸中闪过不屑之意,又贪看了韶音好几眼,与李勖开了几句十分不合宜的玩笑荤话,接着便旧话重提,再次说起了荆州之事。
“……上回你说的那些也有几分道理,驻师潥洲,与豫州形成掎角之势,或可与荆州一较高低。不过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力和地势只是其一,真要打起来,最要紧的还是粮草。荆州据上游之利,轻易便可截断运往建康的粮船线路,京口更在建康下游,粮饷全靠建康供给,到时只怕是十分被动啊!”
何氏与司马氏迟早会有一战,此事早已不是秘密,只是他这话里话外都透着怯战之意,实在不像是北府雄主的作风。
若有了解他过往行事之人,此刻定然能明白他这话背后的意思
此人虽也勇武善战,却是个首鼠两端之辈。
早年何威盛时,曾暗中联络他一道起兵攻打司马氏,他明面答应,暗中却又觉得力保司马氏的谢氏不可小觑,这一仗没有十足把握,反倒可能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因就临阵反水,与谢氏联手败何,不费吹灰之力便谋得了一个都督做。
如今谢氏日薄西山、兵权尽失,徐州军和北府军尽入他一人之手,他怎么肯冒险与何氏硬碰硬只怕是又起了倒戈之心,想要旧事重演,谋他一个从龙之功,将位子再往上晋一晋。
赵勇只当谢候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绣花枕头却不料谢候已将他话中之意听得分明。
谢候虽文质弱流,武德不盛,对这些朝堂之事却是自小就耳濡目染,十分清楚其中厉害。这一听之下顿时心惊,再顾不上方才之辱,只在李勖身侧沉默地听着,留心着他与赵勇所说的每一个字。
李勖敛眉不语,似是在仔细思忖赵勇的话,过了半晌后方才朝着上首郑重道:“都督高瞻远瞩、见识非凡,远非李勖能及。李勖不过一介草民幸得都督栽培提拔,这才侥幸至今。此等要事但请都督定夺,李勖阵前卒尔,愿为都督马首是瞻!”
赵勇大喜,帐下其余人等均无需他费心,唯有这个李勖令他头疼。
此子寡言少语,却犟直孤傲,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偏偏又如神仙护体,领兵至今从无败绩,在营中极有威望。
若他真不同意,这番筹划即便成了,也得大费上一番周折。
赵勇吃了一颗定心丸,不由开怀笑道:“好!有存之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看着你从小长到大,视你便如半子一般,与阿獠是一样的,不提拔你提拔谁!”
说着看向谢候,话锋一转,语带戏弄道:“谢小郎君,你说是也不是”
谢候对上姐夫深邃的眸光,只嗤地一声接着便忿然而起,颇孩子气地答道:“清谈玄言悦耳愉神,浊语俗话则令人头脑昏沉,赵都督言必论打杀,实是听得谢候脑仁疼,急需去外面吸几口日月天然之气缓缓,失陪了!”
说着便下榻扬长而去。
赵勇嗤笑地收回目光,语带讥讽道:“果真是名士做派!”一颗心却彻底放了下来。
谢氏子孙尽是迂腐之辈,唯一的能耐大抵就是喝酒盗剑和卖弄口舌了,李勖这小子虽是攀附上了高门,可若是没有那个弃武从文的念头还想在北府军中继续混下去,这个煊赫的岳家却也无甚大用。
他近日气焰颇盛,对自己多有不逊,今日却忍辱伏低,可见也是想通了。
赵勇的目光落在李勖身上,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他:这小子是把刀,如今正是用刀之时,且忍他一忍,待到大事一成,再与他细算总账不迟。
心中计较已定,面色亦悦然一轻,直摆手道:“行了,阿獠那边已备下了酒席,我下午还有事,便不过去了,也不好再留你们!那小子是个混账,你只管好好敲打他,教他回去以后用心带兵,莫要再给他老子丢脸!”
李勖笑道:“为这一桩事,阿母险些不肯认我这个儿子,我自当小心与阿獠赔礼,如何还敢再敲打”
赵勇一笑,“你们兄弟间的事,我们老的怎好多舌,快过去吧!”
李勖面容和煦,嘴角始终噙着淡然的微笑,也是一副心事一轻、如释重负的模样。
赵化吉吃下那五十军棍还未消化,此刻仍下不来床,只能趴在卧榻之上见人,韶音不好进他的卧房,只与刁氏、荆姨母和赵阿萱等人在外间叙话。
李勖不在,荆姨母和赵阿萱连戏也懒得做,只神色淡淡地喝茶,刁氏还算大方,言谈之间颇有些东道主的自觉,教人上点心果子,陪着韶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韶音打量她面庞浮肿,两个眼袋像是比昨日还坠,两眼红红地布满血丝,因便问道:“阿刁夜里没有睡好么,看着像是比昨日憔悴了许多。”
刁氏干干一笑,垂眸喝了口茶道:“天气炎热,这几日总是睡不好,多谢阿嫂关心。”
嗓音也是哑的,听着不像是着凉的鼻音,倒像是哭叫后的嘶哑。
韶音心中一动,望着窗外道:“今日却是温度宜人,想是入了秋的缘故,往后也热不上几日了。”说着语气里透着几分欣悦,“听闻京口盛产一种兰花,生得很是奇特,’一个鳞茎生一葶,一葶生一叶,叶腋生独花‘,因而得名独花兰。我慕名已久,只是到京口后还不曾见过若是你家园中有此名花,可否方便一观”
刁氏一愣,随即淡笑道:“那花倒是常见,也算不上什么名花,只是时候不巧,如今已是挂果了。”
“那有何妨”韶音眸光明亮,容色艳丽得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开花结果,作物之常理也,若是只开花不结果,那便是逆天反性,反倒不美了。”
刁氏的脸色顿时一变,连荆姨母和赵阿萱也用诧异的目光看向她,不知她这话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巧合,还是故意针对。
赵勇无子,赵家这一代唯有赵化吉这么一个男丁,一家人莫不盼着他早些开枝散叶,好使赵家香火延绵。
可刁氏嫁过来已有三年,肚皮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一开始赵家还顾及她刁家女的身份,宽慰她不必着急,可时日一长,荆姨母的脸色便不好看了。偏她那女儿阿萱又是个能生的,她便日日与阿萱一唱一和,拿话褒贬敲打,刁氏为此生了不少暗气,补药当饭似的往下灌,却是一点作用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