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她自幼不愁花销惯了,出门也是奴仆环绕,头一回独自上街,竟也不知带些银钱,车夫也是谢家陪嫁过来的,张口就要店家记账,京口小店哪有记账的风气,店家只当是来人说笑,咬定不见银钱不卖货,分毫不肯相让。
韶音只得褪下头上钗环、臂上金钏,教车夫拿去换物。
店家虽不同意记账,却是认得那首饰的成色,只一样怕是将他这一爿小店都买下来也够了,更何况这宝光灿然的一堆,哪里还有不答应的,当即爽快同意。
四娘只知阿嫂的首饰贵重,却是不知贵重到何种地步,也不知这一车满满当当的东西能否抵得,因就不安地劝道:“阿嫂莫要再买了,阿母见了这么多东西,只怕要骂我让阿嫂破费了。”
韶音笑着道:“不会的,今日之事四娘莫要声张,三日后我们一道前去,待我取回巨光剑,事毕之后你再与阿家说不迟。”
人美心善又侠义心肠的阿嫂头回与自己开口,四娘怎好意思拒绝,当下便极认真地点头应了,“这是我与阿嫂之间的秘密,绝不会与任何人提及,阿嫂放心。”
韶音莞尔,回眸望向醉香楼,心中已然雀跃,期待起三日之后了。
待到家中,荆氏见了满满一车吃用穿戴之物,果然连声责备四娘,“哎呀,这孩子,怎可让你阿嫂如此破费!”
不过这责备之语却是笑着说出来的,回头又朝着跟出来的荆姨母道:“你瞧瞧,买了这么一大车东西,可往哪里放,真是愁人呢。”
荆姨母才扬言“再也不来了”没几日,今日就又重新登门,此刻已是从阿姐口中将那焦枣之事知道个一清二楚。再看阿姐那喜笑颜开的模样,不由哂笑,“好吃么”
荆氏不明所以,“什么好不好吃”
荆姨母笑着扶上婢女的手,“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我问你那枣子好不好吃。”
荆氏顿时面露尴尬之色,“说什么胡话,得了癔症不成!”
韶音将这对老姐妹的对话听得清楚,款款走上前来,朝荆姨母笑道:“前几日听闻姨母说再也不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姨母了呢,岂料这么快就重逢,当真是缘分。若早知如此,定然也给姨母带上一份。”
说着将一只玲珑锦盒递到荆氏手上,“阿家,建康风俗与京口有许多不同,许多枝节之事我未必能件件留意,往后怕是还会有许多思虑不及之处,若是不小心冒犯了家人,还望阿家知我心意,绝非故意为之,也莫要为此生出龃龉。”
今日是红枣,难保明日没有黑枣、绿枣,虽只短住三月,韶音也不想平白无故被人误会,搞得日日心累,是以要将话提前说清楚。
荆氏岂能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只将锦盒接过来,立即便拉住了她的手,“好孩子,我晓得的,一家人哪里会有那么许多事,你也莫要多想。这一天走累了吧快进屋歇一歇。”
临进门时方回过头来与荆姨母道:“今日家中也没准备什么,就不留你在这里用饭了。也快到了饭时,你那肠胃又娇贵,可别再饿出什么毛病来,赶快回吧。”
荆姨母这会儿的确被气得胃疼,心里暗骂阿姐眼皮子浅,旋风一般从院里刮出了门去。
雨过天晴,李勖今日归来也早。他午后遣人去铜驼街打了一壶好酒、买了两只烧鹅,军中事毕后便提着这些东西策马而归。
谢女骄纵,即便是做错了事,依旧巧舌如簧不肯承认,更不会亲自向四娘赔礼。既是说不通道理,他也不想与她多费口舌,免得又惹得她动不动就要和自己拼了,干脆自己买了东西,直接提去西院,到时候就说是她的意思即可。
脚步匆匆穿过月亮门,还没到门口便听到屋里一阵笑声,听得他不由有些疑惑。
进门之后,却见谢女与四娘正亲热地同榻而坐,一道剥案上的莲蓬吃,荆氏则搂着豹儿,一勺勺喂他吃蛋羹。显然,三大一小,此刻相处甚欢。
见他进来,荆氏喜道:“二郎今日怎回得这般早三郎还没到家呢。正好你媳妇也在,回头等谢小郎君回来,也将他叫过来,一道在这边用晚饭吧。”
豹儿咽下口中蛋羹,也唤了一声大伯。
李勖点点头,将手中酒肉撂在几上,余光向旁边扫去,只见谢女依旧若无其事地吃着莲蓬,恍若未见到他一般;倒是四娘,先前还是一脸兴致勃勃的神情,似乎正与身旁人嘀咕什么,一见到他这阿兄归来,那小脸竟唰地一绷,好似谁得罪了她一般。
李勖莫名其妙,只与荆氏道:“阿母,十七娘嘱我买来酒肉,正好今晚吃了,也教弟妇少些操劳。”
韶音闻言惊讶地看向他,她什么时候教他买酒肉了
荆氏也奇道:“看看你这媳妇,今日已经买了整整一车,我还愁那么多吃食如何能够吃完,天气还热,若是败坏就可惜了,怎么还买酒肉”
第19章
晚饭时,韶音依旧与四娘同案而食。
李勖与谢候同案,正坐在她对面,余光见她连夹了几次烧鹅,将油皮都扒下来堆在碗里,只捡里面的瘦肉吃,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嚼慢咽,好像吃得很是香甜,看那样子,今晚应该是不会再饿得肚子咕噜直叫了。
面前那豆粥和蒸饼依旧是一点不碰,倒是连喝了几盏家酿的果子酒。
四娘与她对饮,已经喝得小脸红扑扑了,她却依旧肤色玉白,眼神清明,不见分毫醉意。身旁的谢候似乎也对这酒颇为喜爱,连声赞其滋味甘醇、芳甜可口。
李勖只在婚宴上见识过谢迎海量,此刻方知,原来谢家兄妹俱都精于此道,自己这新妇一口酒一口肉,边吃边与小姑谈笑,端的是分外怡然,丝毫不见半点拘谨羞赧之意。而这姑嫂二人昨日的不欢似乎也从未存在一般,好得令人难以置信。
一顿饭下来,新妇与小姑窃窃密语,与阿家言笑晏晏,不时与李勉夫妇和谢候说上几句,甚至还夸了一句“豹儿真乖”,唯独不曾与他说过只言片语。
饭后正夜幕初降,白日里的暑热沉降下去,温度刚好宜人。偶有几缕凉爽的晚风拂面,夹杂着东院合欢花的清香,很是怡人。
韶音酒足饭饱,摇曳前行。
李勖大步迈开,紧跟在她身后,刚想好如何开口,还未来得及说话,忽然被跟出来的四娘叫住。
四娘依旧是绷着一张小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个妹妹性情腼腆,平日里与他这位阿兄不算太亲近,偶尔流露出亲近的意思,也总是局促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勖亦不知如何与小姑娘相处,此刻见她主动唤自己,便微笑着先开口道:“今日与你阿嫂都去了何处”
“这是我和阿嫂的秘密,不便告知阿兄。”
四娘喝了一点酒,胆子比平日大了不少,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模样,转而用一种老气横秋的口吻教训道:“阿兄往后要对阿嫂好些,她也才比我大了三岁,比阿兄更是小了一大截,若是阿兄仗着自己的体力和年岁以大欺小,就是阿嫂能忍,我也不能忍!”
李勖顿觉好笑,瞥了眼前头新妇的背影,奇道:“我怎么欺负她了,她与你说的”
“哼!这个阿兄不必知道,我想与阿兄说的是,昨日那事已经过去了,阿兄切莫再为此与阿嫂计较。阿嫂今日特地向我道歉,我看她眼下一圈青黑,显是一夜都没有睡好,心里真是怪后悔的,昨日也怪我小题大做,一时冲动不愿听她的解释,事后想来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实在不必如此。”
李勖着实没想到那娇蛮任性的姑娘也会给人道歉。
昨日明明已经吓得发抖,还逞强将那两个侍女护在身后,嘴硬说要与他拼命,今日却又主动与四娘道歉,不过一日的功夫就能与夫家人融洽相处了……她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阿兄!”四娘见李勖望着韶音的背影出神,还以为他是不信,便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阿嫂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昨日我去你们房里,阿嫂还让阿雀给我拿乳酪吃。今日出门,阿嫂生怕我紧张,一直在宽慰我、与我说话,还有……”
四娘醉后的话密得很,说到此处却忽地打住了。
她最想说的其实还是醉香楼里的事,阿嫂不仅慷慨大方,还文武双全、侠肝义胆,赵化吉那两个手下怒气冲冲地要上前时,是阿嫂将她紧紧护在身后,神色坦然地与那几个恶形恶状的人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