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康的目光始终集中在李勖身上,此人的确配得上英雄之名,以一己之力对抗三人,还要时刻留心背后的冷箭和长矛,如此竟然也只是稍稍落于下风而已。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慕容康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句话,若非身陷丧子之痛,想必这位以用兵诡诈著称的名将绝不会做出今天这样的举动。想到对方起于微末,慕容康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李勖终究还是体力不支,腹部中了一刀,鲜血顺着明光铠的缝隙汩汩而出,很快,他的后背也染红了一片,胯|下那匹金粉色的汗血宝马成了殷红之色。三位鲜卑勇士的刀光结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笼,将他牢牢困在其中,李勖在笼子里垂死挣扎,像一头凶猛的野兽。
“杀了他。”
慕容康声音冷酷,向那三人发出命令。
对敌人最大的尊重就是将其毙命,慕容康了解对手的本事,一点都不敢托大,留活口这种事,不适用于李勖这种敌人。
楼坚手中的两柄长刀高高扬起,一柄对准李勖的头颅,一柄横劈向他的侧腰,刀锋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十字冷芒,卢锋余光扫到这一幕,不由得肝胆俱裂,口中发出一声凄厉嘶吼:“主公!”
长刀落下,李勖身子一歪,重重地滚落马下,大宛马悲声嘶鸣,扬蹄踹倒了一个提刀而来的鲜卑兵。
卢锋红了眼睛,不顾一切冲到李勖身前,挥刀奋力抵挡鲜卑士兵的攻击。
“兄弟们!从前在浙东沙场上,主公为我们挡了多少次刀,现在该是我们报答他的时候了!岂曰无衣生死同袍!北府军绝不背主苟活,今生大业未成,我们来世再举义旗!”
余下的李军士兵无一例外,全部来到卢锋身边,他们用身躯结成一道人墙,将主帅牢牢护在身后,哪怕他意气用事,为一小儿方寸大乱,他们也决意与他同生共死。
李军这几十人马被三千多人团团围困,根本无法分神留意外头的动静,慕容康却不同,他的神色在短短几息内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方才他看得清楚,楼坚一刀劈空、一刀劈歪,劈歪的一刀只砍中了李勖的肩部,李勖此刻还有一息尚存。
楼坚所以失手是因为手臂中了一箭。
慕容康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脸色显得有些颓败。
这一箭几乎耗尽了谢候全部的力气,以他的半桶水功夫,发出去的箭矢还从来都没有射到过靶子,这次也没有他瞄准的是楼坚的左手结果射中了右手
“李勖!”谢候悲从中来,打马冲入包围,他将李勖抱起来,扯着他的衣领怒吼:“你这个无能匹夫!你如此行事,是想要全军上下的兄弟都给你陪葬吗!你就算是疯了,什么都顾不上了,难道连我阿姐都不顾了吗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儿子,若是连你也出了事,你教她怎么活!”
卢锋愕然看着失态的谢候,这才发觉,西南方向一片银甲亮得晃眼。
雪后初霁,晴光照甲,李军的大部人马在关键时刻及时赶到
“追,追敌……”
李勖倒在谢候怀里,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个字,谢候听得怒火中烧,一面往他的刀伤上猛倒金创药,一面破口大骂:“命都要保不住了,追你老祖!我阿姐真是瞎了眼,她怎么会嫁给你这么个没良心的男人!”
“混账,我是……你姐夫”,李勖苍白的唇角扬起一点微笑,“冬郎,听我的,追,围困邺城,否则……否则……”他声音虚弱下去,没有说出来否则后面的半句话,双眼半开半阖。
“就地扎营,给主公疗伤!”
谢候咬了咬牙,将昏迷的李勖交到军医手里,安排人手护卫,随后站起身来,抽出巨光剑,厉声道“余下人随我追敌,为主公报仇!”
慕容康有了一个新发现:倒下的李勖比策马冲锋的李勖更能鼓舞军心随着谢候这声号令,李军各个眸中喷火,如同见到了宿世仇人一般猛扑向燕军。
洛阳之战的情形不幸重演,慕容康拼命逃回到邺城时,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那三个精挑细选的鲜卑勇士无一幸免,皆被愤怒的李军斩首。
李军围困了邺城,慕容康如今的指望只剩下两个:一个是北魏能够发兵援救,另外一个,是李勖重伤不治。
大半个月过后,魏人的援军没有任何消息,青州、北徐州和兖州失利的消息却接连飞入邺城。
慕容家的好儿郎果然没有令慕容康失望,不少汉人太守浴血守城之时,他们却纷纷倒戈,争先恐后地打起了为先帝慕容玮报仇的幌子。
有两个宗室耐不住帝位的诱惑,先后在封国称帝。这个口子一开,顿时吸引了不少模仿者,于是不到二十日的功夫,皇帝如雨后春笋般在大燕境内拔地而起,长势喜人。
慕容康在最初的愤怒过后,如今只觉懊悔,他还是太心慈手软,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像李勖杀长安的氐羌贵族一样将慕容宗室的男丁都杀个一干二净!
国难当头,他们不思一致对敌,反倒趁机作乱,他们指责他弑君篡位,慕容康一想到“弑君篡位”这四个字就想笑,他不过是做了每个慕容郎都想做的事而已,因此才成了众矢之的。
局面分崩离析,内外交困,慕容康反而镇定下来,决定死守邺城,与李勖耗到底。
为了节约粮草,慕容康命令燕军砍伐空置宫殿的梁柱,魏武故城的雕梁彩柱被马刀刨作卷曲的木沫,掺进喂马的草料之中。后宫率先裁减用度,改一日三餐为一日两餐,一应宫人自皇后和元妃起,下至奴婢宦者皆服粗布衣,慕容康对自己则更为苛刻,一日只用一餐,与将士们同食。
邺城军民的士气一下子被鼓动起来,全城上下同仇敌忾,誓与李军战斗至死。
灵奴最初是很兴奋的。
城中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城门楼上多了大批燕军,他们在谯楼上打出花样繁多的旗帜,嘴里呼喝着听不懂的口号,每天都匆忙地跑上跑下,有的拎着木桶,有的擎着火把,还有的合伙搬运叫不出名字的器械,看起来有趣极了。
灵徽也很兴奋,她指着铜雀园那边的伐木民伕,神秘兮兮地问灵奴:“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不待灵奴回答,她又骄傲地抢答道“他们在大兴土木!”
她将“大兴土木”四个字眼咬得很脆,像是说起来很过瘾,随后弯着绿眼睛道“我父王成了父皇,他要开始修漂亮园子啦!”
“等到园子修好了,我们就在里头骑马好不好”灵徽喜滋滋地问自己的小玩伴。
灵奴眼睛一亮:“你母后答应你骑马了”
“答应了!”灵徽一提到骑马,整张白皙的小脸都高兴得红扑扑的,“母后说,等到园子修好了,她就送我一匹小马,还会让父皇亲自教我骑马,我想骑多久就骑多久!”
“真好”,灵奴的声音低下去,喃喃道“我家里有很多马,还有很多狗,还有个黄夫人……我阿父很会骑马,我阿母也会。”
灵徽赶紧道“你别着急,我替你也讨了一匹,母后也答应了。”
“真的”
“当然啦,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灵奴开心坏了,也跟灵徽一样盼望起新园子来。
两个小儿每日都要在毓秀殿外的白玉阶上踮脚遥望铜雀台,灵徽的兴奋始终不减,灵奴的心情却很快就低落下去。
这几日来,他总是觉得很饿,每餐饭都努力多吃一点,塞到肚皮发胀,可是到了晚上,肚子又变成了瘪瘪的空袋子,一躺下就叽里咕噜地叫个不停。他想吃些点心可是宫人们一听这话都笑,“现在这种时候,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个小奴婢还想吃点心我们整天都饿得要命,你小子能伺候公主已经够好命了,知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