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1 / 1)

谢候继续道:“若走中线,则必经石门入黄河,然而石门自汉代起便时常淤塞,自从南北分立以来,河政荒废,石门关久未疏通,已经严重堵塞,如今汴水北道几近枯竭。我估计,即便是六七月份淮北雨水丰沛的季节,汴水也很难吃住运粮的重船。”

这倒与汪道铎之言相互印证,李勖颔首,问:“东线如何”

谢候略有些迟疑,想想还是如实答道:“走东线便要打通泗水上游与巨野泽之间的泗口,泗口的情形还不如石门。这条故道本是三国时由曹魏所开,何威第三次伐燕时又将其加深拓宽,可是前年泗口附近发生了一次强震,附近的沣山、沛山滑坡,滚落的山石泥土已经将泗口堵得严严实实!若要强行疏通,石门大抵要耗费三四个月,泗口……最快也要在半年以上。”

“若是只走中线,开凿石门关,是否可行”

谢候摇摇头,“恐怕不行,即便凿通了石门,汴水的水量也只能在六、七两月承载重粮船,到了枯水期,后续的供给还要靠东线补充。”

这正是李勖最担心的地方。

当年何威三次伐燕、三次失利,纵有临战怯懦、指挥不当和后方掣肘等种种原因,不得地利仍是其中最关键的因素。

渡江偏安易,还江北伐难,古来如此!

汪道铎一干旧人信誓旦旦,说石门关淤塞难通,泗口则好走得多,若要北伐当首选东线云云,如果轻信了这些话,纵然再来三次北伐,结果也不过是多添三次败绩而已。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战略之重从来胜过战术,北伐举全国之力,消耗的是兆民血汗,发兵之前自当慎而又慎。

谢候带回的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消息,却绝非是个好消息。

众人脸上各自凝着一层寒霜,几乎与武威堂上的乌木陈设和水磨地砖融为一体堂中一反常态,没有热火朝天的议论,没有交头接耳,只有偶尔的眼神交汇和心照不宣的沉默。

他们跟随李勖这么多年,早就知悉了这位主公的心性若是他稍微流露出一丝享乐之意众人早就纷纷劝进温衡已经连劝进表都写好了,与徐凌一道润色修改多次,只待众人联署即可上呈。然而迁都以来,李勖总揽朝务,着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紧锣密鼓准备北伐,众人便知其志坚不可摧,北伐已志在必行。

而今石门关与泗口关皆淤塞不通,那便只能征发民伕,以人力强行疏通,绝不会因此而无限迁延下去。

如此一来,何威当年吃过的苦头,李军皆要重新领受一遍。

李勖已经走下坐榻,负手立于舆图之前,目光沿着那三道供给线艰难挪移。谢候垂手侍立一旁,姐夫面色凝重,他也不敢多言。

“报!”

门口忽然传来侍卫的通禀之声,原来是夫人听说前堂气氛胶着,特地遣人为众将送来桂花冰糖莲子羹。

仆从聚在门口,以朱漆食盘承载琉璃盏,递送给门口侍卫,一道道传入堂中,放置在众人面前几案上。

他们的身影遮挡了门口的光线,日色西移,透窗而入,舆图上便是半明半暗。

李勖不由将目光移向明亮的西方,自益州慢慢过渡到秦境,忽觉豁然开朗,继而朗声大笑。

众人面面相觑,上官云道:“主公何故发笑”

李勖摇摇头,撩袍坐回榻上,舀了一匙莲子羹,只觉口齿生香。夫人喜欢捉弄他每次他假装上当,她便能弯唇一笑。算起来,他也是许久没吃过这个了,今日也是沾了众人的光。

他胸怀大畅,将莲子羹几口喝干,目光自众人面上一一掠过,笑道:“逢春带回来这份舆图可谓是千金难换,诸位为何一言不发”

大伙无话可说时便齐齐拿目光求助于温衡,温衡撂下羽毛扇,一把长须动了动,最终还是低头食了一口羹。

他们这些天已经将何威当年的攻伐路线推演了无数遍,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若想疏通石门和泗口,所需的民伕何止千万,这么多人自然不能从江左征调,只能派遣一只先锋队伍拔下黄河口的虎牢关,之后就地征发。

只有泗水道和汴水道贯通,主力队伍才能渡河,在此之前,这只深入敌境的前锋既无援军也无余粮,只能单兵作战。

河南大部地势平坦,没有丘陵林地掩护,极易受到骑兵冲击,鲜卑人只需坚壁清野、以逸待劳,很容易将这只前锋队伍打垮。即便上天庇佑,水路疏通,骑兵倚仗速度优势,也很容易将晋军的粮道再次截断。

不利之处还远不止这些,北伐不比内战,不唯耗资巨大,所费时日也必然十分漫长。

晋军多为南人,习惯了江左湿润温暖的气候,渡江后多会水土不服,加之战事激烈、粮草吃紧,不消胡人费力,仅冻病饥渴这关就能要了半数人命!当年何师打到枋头时,燕人往井水里投毒,晋军为了活命,只得一面艰难推进一面就地打井取水,其中苦烈难以尽述,纵然是身经百战的北府将,想到这里亦心有戚戚。

北府军不怯战,可是面对这样一场几乎毫无优势、注定惨烈的战争,他们实在是笑不出来。

上官云见李勖不动声色地打量众人,似乎成竹在胸,心中不由一动,笑道:“不是大伙不想说话,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逢春带回来这张图就像是郎中把脉,将病灶一一指了出来,的确是千金难换,只是……难免教人心情沉重。”

见李勖没有愠色,上官云又嘻嘻一笑,拱手道:“大伙还盼着能有一张良方!”

“你这个说法倒是贴切”,李勖面色微舒,尔后摆手道:“先诊脉,后开方,不急。”目光落到卢镝身上。

卢镝心领神会,起身道:“不瞒主公,此行深入燕境,我等所起作用甚微,这份舆图几乎全靠逢春一己之力完成。此前渡江伐冯,也是他献计改造辎车、云梯,为我军节省了无数人力和时间。这样的人才,若是教他继续屈居于队主之位,那便是埋没了,是以,属下想保荐谢候为校尉,恳请主公恩准。”

李勖展颜,“既然人才难得,我便也想与你争一争,往后就教谢校尉留在武威堂行走,你意下如何”

卢镝还能如何,他本就与谢候私交颇笃,当下只凑趣道:“虽是不舍,既然主公开口,属下也不得不割爱了!”

“诸位以为呢”李勖环视众人。

众人皆以为不妥,只是无人敢说。

从队主到校尉,这便是连提三级,这还不说,入武威堂行走,那便是入了中军大帐,往后可以直接参预军机,可谓是一步登天。

谢家真是结了一门好亲,王、庾、郗、何各家接连凋零,唯有谢氏屹立不倒,那童谣流布甚广,真真假假、议论喧嚣,他们家不光没有受到丝毫牵连,子孙还接连被委以众用。

谢韶音一介女流,不仅手握禁军兵符,看李勖的意思,北伐之后后方政务仍要尽数委付于她;谢迎寸功未立,如今已是扬州刺史执掌整个大晋的财赋重区;他的族弟谢茂由吴兴太守任上调往会稽,名义上仍是太守,实际上相当于提了半级;就连谢往这个草包也被安排了一个职位,教他到新成立的州学里编书授课,教化蛮人。

这些便罢了,除了谢韶音有兵权外,其他都只是文职,谢候虽在军中,也不过是一个小队主而已,可若是照着眼下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恐怕他很快就会与众人平起平坐,那便不得不教人警醒了。

卢锋想到此处,不禁使劲剜了卢镝一眼,这个二弟与上官云一样,十足的佞臣相,主公递给他一截草棍,哪怕是沾了狗屎,他也能顺着竿子往上爬!

他思来想去,还是想提醒李勖几句,才要张口,忽然看见温衡在对面冲他微微摇头。

温衡移开视线,朝着上首拱了拱手,笑道:“谢郎君是主公的妻弟,又年纪轻轻,主公爱护有加,将他带在身边历练,我等自然没有意见。据衡所知,主公的亲弟李勉已入伍多年,他为人温厚谨慎,德行端正,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如今却赋闲在家。正所谓内举不避亲,不若教他一并入武威堂,如此一来,谢郎君遇事也有人一并参详,似乎更为稳妥些。”

温先生的羽毛扇一摇,众将就像是开闸泄洪时的大肥鱼,一条条争先恐后地往外蹦跶。

卢锋暗中朝着军师竖了个大拇指,眉开眼笑道:“对呀,怎么把三郎忘了!上阵还得是亲兄弟,如今内外诸事皆仰仗主公一人,主公夙兴夜寐,为社稷鞠躬尽瘁,我等看在眼里、忧在心中,若是三郎能到武威堂中效力,我等也可安心呐!”

“霄云”,他说完又捅身旁的徐凌,“你、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