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1 / 1)

“人祸与天灾一样,都无法全然避免。”谢太傅眼角的褶皱里记着纷繁世事,目光悠远而深重,“贪功诿过,趋利避害,人性如此,谁都无法改变,你能做的只是尽量将祸害降到最低。”

这话教韶音有些泄气,本来是意气风发,这会儿不免蔫头耷脑,意兴阑珊。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我儿若是懂得乘势而为,那么祸就未必不是福。”

谢太傅又老神在在地卖起关子了,见女儿脸色不豫,还不待她催促,他老人家就已经有了如实交代的自觉。

“阿父问你,你拟定的这份敕文要以什么名义发出”

“自然是都督府,若是有人敢不听命的话,要皇帝表兄下一道圣旨不就好了以阿父的名义亦可,总之法子多得是。”韶音不太明白父亲为何问这个。

谢太傅笑了起来,“傻孩子,你可莫要小瞧了’名义‘二字,你不能用都督府的名义发令,也不能假托陛下的旨意,你就以李夫人的名义召集各郡文武,下发敕令!”

“李夫人”韶音讶然,“李夫人算什么官职,这也名不正言不顺呀!万人有人抗命不来,我岂不是下不来台”

“不需要名正言顺,正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时候才能确立服从。”谢太傅沉声道忽然神色一厉,“自然,什么时候都会有不识时务之人那便更好,我儿手里有禁军鱼符,不在此时立威更待何时”

韶音心神一震,阿父是在教她用权。

“眼下台阁虚位,朝廷混乱,你就是真正的柄国之人你要趁这个机会将李夫人的名号立出去,这便是创制了先例成法,等到朝廷重返建康,若是有人说你是妇人干政,你就可以用这个堵他们的嘴。当然,最要紧的还是趁着这个时候多提拔自己的人有了人往后你的路就好走了!”

韶音终于明白了刚才那句乘势而为、福祸相倚。

朝廷混乱就是势,水灾是祸,若是治理得当也可以因祸得福。

“你做什么去”

谢太傅将她叫住。

韶音狡黠一笑,“阿父一番话令女儿茅塞顿开我改了主意,召集州官之前,我要亲自带着禁卫军视看乡里、发放粮帛,我要让百姓们知道水灾之后,是李夫人第一个想着他们!”

谢太傅又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去吧,教你阿弟带兵护卫,自己仔细着身子。”

……

若是没有这一茬,韶音一时半会还发现不了谢候逃走的事。

他的贴身侍从仙童支支吾吾地禀报说,三十九郎昨夜就随着大军走了,临走前留了一封信,教他过几天再呈给太傅,眼下既然事发,也就只好提前了。

谢太傅看了之后顿时沉下脸,将手里的麈尾甩在几上。

韶音接过信来一看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谢候竟然在信中诬陷李勖,说是他姐夫同意的!

“阿父千万莫要信他胡说,存之绝对没有答应他,正因如此,他昨日才到我这里缠磨不休,我自然也是不会答应的,想必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他才要故意陷害我们!”

谢太傅听到这个“我们”立刻响亮地哼了一声,他很是分得清女儿和女婿,相信女儿识得大体、顾全大局,对女婿的信任却极其脆弱,当下便冷冷道“你那夫婿浑身上下都是心机,就只有你看不出来!”

韶音真是百口莫辩,只能想法子补救,“这个时候派人去追,也许还能追上。”

谢太傅沉默了有一会儿,最终摆手道“算了,由着他去吧!”

最初要谢候从军,是因为一众子侄之中,唯有这个小儿子的性情最是豁达爽朗,颇有几分豪俊之气,料他能在行伍之中适应下来。

他又年纪小,心性颇为单纯,相较于谢迎和谢往,更易为李勖这样城府深沉之人所容,因便教他在军中好好历练,将来若能挣得军功,谢家也算是有了重新掌军的希望。

可既然女儿已经为他争得了禁卫将军的头衔,那自然就没有必要再去沙场上冒险了。

哪知道这孩子竟然当卒子当上瘾了,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谢太傅颇觉无奈,同时又也隐约看到点希望,有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傻人有傻福”,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性,谢候来日的成就会比他阿兄强上许多呢!

“巨光剑还是要出鞘才行啊!”

谢太傅说给女儿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不想竟与那浑身上下都是心机的女婿不谋而合了。

……

巨光剑的确已经出鞘,只是还没来得及剑指苍穹就已经过分地接触地气,将大半截镶金嵌玉的剑身都插在了洪水肆虐后的烂泥地里。

谢候已经跟踪卢镝的辎重部队一整夜了,这会儿正躲在前方不远处偷看

昨夜的飓风将此处的树木刮断了许多,一株沉香大木被连根拔起,横在路间,树冠与几丛杂乱的灌木交相掩映,成了极好的蔽身之处。

谢候就躲在这里,一脚踩着树杈,一手拄着满是泥污的巨光剑,透过枝叶缝隙慢慢欣赏泥泞中缓慢行进的大部队,边看边龇着牙乐。

没有船,从会稽到京口这段路就只能靠腿,大水将官道和野道都淹成了沼泽,人的两条腿走不快,畜生的四条腿也走不快。

六条腿就在污泥里来回倒腾,拔出一只陷进一只,脚越走越厚,腿越走越短。

运粮的犊车极重,几乎几步一陷,严重拖慢了整个队伍的进程。

卢镝心中焦急万分,先是教一队卒子在前头用树枝碎石铺路,之后又教医士和炊卒都过来帮着推犊车,大伙吭吭唷唷地使劲,倒是齐心协力,可惜这样一边铺一边走实在太慢,忙活了半天收效甚微。

上官风也在帮忙推车之列,白白净净,细胳膊细腿,在一群蓬头垢面、五大三粗的卒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旁的医女推几下就松了手,只有她心眼最实在,从头到尾一直跟着,连头发丝都在使劲,车轮溅起的泥污迸在她脸上,将眉心那颗好看的红痣都遮住了。

谢候心里骂了卢镝一万遍废物,从乱枝后头跳出来,大喇喇地朝他喊话,“喂!卢二,你在这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小时候没玩够泥巴”

卢镝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刚说完就反应过来,这小子十有八九是偷跑出来的。

朝左右使了个眼色,两个卒子立刻迈着泥腿朝谢候走去。

“你要干什么”谢候警觉地向一旁跳开“我警告你啊,谢某如今可是堂堂左卫将军,你可别乱来!”

卢镝示意那两个卒子停住,有些无奈道“你不好好在会稽做你的卫将军,跑到这来捣什么乱”

谢候的视线越过一辆辆笨重的粮车,落到后头那个呆呆看向自己的女郎面上,扬声道“水这么大我不放心你,跟过来看看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