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太傅似乎重新了认识自己的爱女。
在父亲惊讶的目光中,韶音朝着他施了一礼,淡声道:“阿父就莫要再操心了,冬郎,你扶着阿父回去歇息。”
女墙上江风劲急,将她头顶的惊鹤髻吹得凌空欲飞,身后衣带飘扬,宛若天女。
王微之站在她身后看了许久,那张脸依旧明艳照人年轻的骨肉写着韶龄,骗不得人只是眉宇间不知何时已生出了一股威仪,此刻看着愈发盛重了。
王微之走到她身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前方江流,天色将明,楼船就快行到广陵与京口之间了。
“冷不冷”
他嘴上问着,手已将鹤氅解下,披到韶音肩头。
韶音歪着头看过来,似笑非笑地打量,像是玩笑又像是讥讽,“从前若想要你解衣,只怕是要承受许多个’不过尔尔‘。”
王微之笑了笑,躲开她的视线。
“走吧,我带了浮粮酒,喝一点暖身。”回到舱室,韶音亲手为他筛了一盏酒。
王微之要她一起。
韶音摇头,垂眸道:“适才已经饮了许多,腹中难受,不能再饮了。”
王微之没再说话,接过她递来的酒盏,放到鼻尖下仔细嗅了嗅,末了赞了一句“好酒”,刚刚放到唇边,却又忽然掀起眼帘看向她,重新将酒盏放下。
韶音的手暗暗攥紧了帕子微笑道:“怎么了,难道是这松枝浮梁酒的味道不对昨日才从甘棠树下挖出来的,你尝一口,还是从前的味道。”
“不,不是了。”王微之晃动盏中浑浊的液体,叹息道:“不是从前的味道。”
韶音嘴角的笑容渐渐收敛。
笑容跑到了王微之面上,他轻笑道:“阿纨,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是啊,我也想问表兄,你我之间何至于此!船快到沪渎口了吧,表兄是准备让这船继续往会稽而行,还是直接开往广陵呢”
“所以,你就给我下药。”
韶音别过头去,王微之看见她的手下意识地向着腰间摸索。
“你想找这个。”
他将一样金光粼粼的软物扔过去。
“金蛇信!”韶音大惊,“这金蛇信不是被当日那伙鲜卑人抢走了,怎会在你手中”
“我手无缚鸡之力,若拼蛮力,连你也打不过。”王微之的表情看不出是自嘲、自怜,还是自负,“你看,你下药不成,下一刻想到的便是以武力制我。阿纨,连你都如此对我,我不多动动脑子如何得了”
“你勾结胡人!”
“要不然这样吧,”王微之不理会她的指责,又叹了一口气他这日叹的气似乎比以往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你既如此想要我喝,那我便喝,只是有个条件,须得要你以口渡给我,你看如何”
韶音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忽然端起酒盏,猛含了一大口,拽起王微之的脖领便凑了上去。
王微之再也笑不出来,他如遭雷击,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又活着,明明活着,却已经死了。将死将活,不死不活,一大口下了麻药的酒落入腹中,滚烫灼热。他将设计害自己的女郎紧紧抱住,纵容自己加深了这个吻。
韶音拼命挣扎,他体力不如她,又喝了一口掺杂烈性迷药的酒,这会儿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地抱着她不放,毫无章法的吻求生一般执着,像是一尾离了水的鱼。
韶音的唇也沾上了迷药,挣扎纠缠之间,她忽略了甲板上杂乱的脚步声和兵戈相撞的锐音。
砰的一声,舱室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寒风呼啸灌入,一个高大的玄袍男子钉立在门口,手里是一柄滴血的环首刀,背后是长江上空大片的鱼肚白
王微之药性发作,终于被韶音推开。
昏倒之前,他笑着对来人道:“王某平生足矣,李勖,你杀了我吧。”
第99章
从会稽到建康最短也有几百里,李勖沿途换了三次马,一口气未歇,终于在夜半时分抵达东府城外,一路上接连经过建春门和清明门俱都静得可疑,直令李勖怀疑是不是德明设下的空城计。
直到绕过丹阳郡城,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乌衣巷口,李勖方才确定,建康城里已经没有一兵一卒。
夜色下的建康城不似白日喧嚣,到处都是静悄悄地,千家万户沉睡正酣,丝毫未觉禁卫军和皇帝都已经离开了都城。
李勖在一瞬间想到了各种可能,永安帝外奔,可能是司马德明的主张,也可能是王氏的主意,唯独不可能是谢家。
禁卫六军没有一只在谢家手里,依照谢太傅的一贯作为,他不可能铤而走险。
那么,如果韶音果真不在建康,她会被带到哪去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李勖心里的恼恨便如岩浆上涌,将五脏六腑都灼成一片滚烫的灰烬:若非他托大,寄望于谢太傅能将韶音送回,事情何至于如此!
谢府留守的奴仆印证了他的猜测,是王微之带着右卫将军顾词的营兵和殿中监王悯之的宿卫兵劫走了韶音和永安帝。
挟天子以令诸侯就罢了,王微之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劫李勖的夫人!
“去广陵!”
李勖怒喝一声,当先飞马出城,至于新亭渡口才发现,码头上的舟楫全都被凿穿了底,应该是为了防止追兵故意而为。无奈之下他们不得不向南迂回了十几里,从淮口守军处夺得一艘快舟,这才得以入江。
所幸建康到广陵有上游之利,加之顺风行舟,竟然很快便抵达中途的罗落桥。便是在那里,温衡派出的斥候认出了李勖,告知他夫人日前曾往京口送过信,命京口守军在沪渎口备战。
李勖得知这个消息真是又喜又惊,韶音既能提前派人到京口送信,那么这次出奔就并非全然被动,她心里有了准备,一路上受的惊吓想必会少上一些。
可她既能往京口送信,为何不直接往会稽知会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