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1 / 1)

仿佛是一块巨石投入心湖,孔珧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去的心绪顿时又狂乱起来,漩涡一般在胸腔里激荡。

她放轻了脚步,闪身到门后,不知不觉间已将那方明洁的小帕攥得发潮。

“老东西说什么胡话!”孔夫人显然也十分震惊,压低的嗓音里透着愠怒,“谁人不知他已娶陈郡谢氏之女为妻,咱们阿珧如何能与人为妾!”

“真真是妇人之见!”

孔继隐连连摇头“妾又如何,江东二乔是妾否,垓下虞姬是妾否依旧名垂史册,胜过匹夫之妻不知几何!”说到此处,他眼下细纹微缩,似乎是在暗暗蓄力“夫人莫要忘了,光武帝的原配夫人虽是阴丽华,南面为君后封的却是郭圣通!”

祠堂内灯烛黯淡,地砖返潮,在隆冬腊月里浸出湿凉的一层的夜露,孔继隐却浑然不觉,几句话说得口干舌燥,中年人被世道磋磨得浑浊发黄的眼里燃烧起腾腾的热焰。

孔夫人被他说得怔忪许久,半晌后反应过来,恼怒地将手一把抽回。

“二乔且不论,那虞姬和郭后哪个落得好下场了我看你如今是走火入魔了,好端端的越说越不着边际!再说,他李勖不过是个草莽出身的会稽都督,如何能与光武帝相比哼!就算他是汉光武,我们阿珧也不稀罕做那郭圣通!”

孔夫人惯是如此,心直口快,脾气一点就着。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夫人何必钻牛角尖”孔继隐知道她内里是个没什么主意的,平日里在小事上由着她吵嚷,遇上大事却分毫不让。

“你先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自有我的道理。”安抚了几句后,孔继隐盘腿大坐,与孔夫人细析道理。

“前年浙东大乱,北府将趁着剿匪之机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其害远甚于匪徒,实令人有苦难言。”

时至今日,孔继隐回想起三年前的情景,依旧忍不住变颜变色。

“这些人里面,唯独李勖是个例外。凡人必有一好,草莽出身却能抵挡住财色之诱,足见此人胸怀大志。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开始留意他,观其为人处事,越发察觉出超拔不群之处,因此我便料定,假以时日,此人必成大器。”

他说到此处却发出一声苦笑,满脸憾色道:“不瞒夫人,那时我便有心招他为婿,可叹到底是庸人一个,思来想去还是落了窠臼,在门户高低上犯了嘀咕,岂料这一犹豫便教人抢了先可惜啊!”

孔夫人恍然:怪不得阿珧的婚事迁延至今,这几年间频频有人上门提亲,丈夫却都一口回绝,原来是心里埋藏着这么一桩憾事,意难平之下,便再也看不上别家郎君了。

她原也以为李勖是个纠纠武夫,配不上自家爱女,不想那年轻人竟生得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间气度非凡,就是她看了也甚是欢喜。

“既是没有那个缘分,还说这些作甚!”孔夫人的语气里也透出些微遗憾,“如今人家已成了谢氏的东床快婿,咱们如何争得过。”

孔继隐察觉出她心里松动,哼了一声,冷笑道:“谢氏又如何,新出门户而已,再怎么煊赫一时,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丈夫今晚屡出惊人之语,听得孔夫人眼皮直跳,“你可莫要逞一时意气,白白断送了咱们阿珧一辈子。”

“夫人!咱们膝下只有阿珧一个,我这个作阿父的岂能不为她打算……”孔继隐低声解释着,接下来的话却说得云遮雾罩,令孔夫人听不大懂。

孔珧将身子紧紧地贴在祠堂门口的梁柱上黑漆巨木在冬日里犹如铜铁一般寒凉,阿父的话一字字清晰地传入耳中,教她心里滚烫烫地沸腾不休。

“你道他入会稽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查府库!府库里能有什么哼!咱们浙东也算是鱼米之乡,可一年收上来的租调还抵不上谢氏一个园子!……他们这些门阀世家封锢良田山泽,荫蔽成百上千的部曲门客,本该由朝廷收取的税赋都落到了他们的口袋里,可想而知,那府库里什么都没有!”

“京口粮草仰给三吴,实际上就是仰给王谢这些大族,李勖岂能不知他若是甘心如此,便不会一来就查府库。”

“我献上粮草布帛和宝马一匹,不过是为了试探他的意思,他既要了,便说明他已经动了心思!眼下按兵不动,不过是时候未到而已。”

“……这有什么不明白譬如一家之中,正妻想要收拾那个最得宠的,又不想教后院翻了天,是不是得收买人心,先将余下的几个笼络过来最好便是与一个颇有信望的老妾联手,如此方能事半功倍!”

“王谢二族便好比那气势正盛的宠妾,一众江东小族便好比那些不受宠的偏房,而我们孔氏,则是那个颇有信望的老妾呵!”

“……这怎么能是忘恩负义你们女人家真是妇人之仁,须知凡英雄者必定不甘人下,亲生父子尚有一争,何况翁婿李勖少年英豪也,我断他与谢氏迟早分道,夫人若是不信,就等着瞧吧!……你放心,婚事不急在一时,且得徐徐图之。”

……

夜色已深,孔珧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无困意。

她听懂了阿父说的每一个字,这些字串成铃,在她脑袋里叮叮咚咚地摇荡,拆开来又散成珠子,在心尖上噼里啪啦地砸个没完没了。

窗外风雪呼啸,暖炉里的木炭毕剥作响,外间守夜的婢子相互依偎着,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竖起耳朵,逐一仔细分辨这些声音,越是努力却越是无法盖过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

帕子……对,帕子,孔珧忽然想起来这东西,腾地坐起身来,赤足到衣架前,从荷包里将它了取出来。

帕子柔软而熨贴地覆住胸口,胸腔里的不平稍稍缓和了下去。

命运半途分了岔,好在如今它又绕道而回了。

“缘分的确迂回”,孔珧心里想着,一口气刚舒出一半,窗外忽然响起了咯吱咯吱的踏雪之声。

门房老仆走到廊下,低声与守夜的婢子交谈,“劳烦娘子进去禀告老爷和夫人,李都督去而复返,说是遗失了什么东西在咱们府上”

第87章

火把和灯盏将整个孔宅照得亮如白昼,雪花自檐下扑簌簌地往下落,像是给花厅挂上了一重朦胧的羽帘。

那仅有两面之缘的黑衣男子正稳稳当当地坐在帘幕之后,握盏的手上生着青白分明的骨节,腰间虎头革带勒得利落,一柄环首刀乌沉沉地斜挎在身侧。整个人气度深沉,一如重剑无锋。

阖府下人高擎火把,里外穿梭,将前后左右的院落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遍,谁都没看到什么遗落之物

黑衣男子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失望之意。

“天黑雪大,兴许是掉在了哪个角落,被砖头瓦砾间的积雪掩住了。在下明日再教人好好寻找一遍,若是果真找到,定会及时送到都督府上。”

孔继隐将话说得十分客气,觑着上首年轻人的神色,又笑着试探道:“不知都督所遗之物状貌如何,若是府中寻找不得,在下也好教人四处留意着。”

“不过是一件随身小物罢了”,李勖说着已经站起身来,双手一合,“深更半夜多有打扰,实在过意不去,来日再致谢忱,李某告辞了。”

“都督留步!”孔继隐急忙挽留,“夜色已深,外头雪重路滑,都督何妨在寒舍留宿一晚,明日一早再回府不迟。”

“多谢美意,不必了。还请留步。”

李勖领情一笑大步流星地迈出门去。

孔珧不及梳洗打扮,匆匆披上一件外袍便赶了过来,正在门外聚精会神地听着,不防李勖身高腿长,话音才落人就已走到了门口。

她一时无措,差点与他撞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