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勖俯身去吻她的唇,轻声道:“放心。”
翌日晨起,天色瓦蓝透亮,议事堂前老竹浓绿,翠樾匝地,一阵晨风拂过,满耳秋声。
堂中济济众将,议的仍是昨夜未决之事一时众声喧哗,除温衡、孟晖暂不做声外,多数主战。
卢锋高声道:“广陵地处江淮之间,沟通南北,进则为北伐屯兵集粮之地,退亦可屏障京师,是以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眼下冯师倾巢西出,广陵守备空虚,正该将其一举拿下。”
祖坤也道:“不错,广陵不光地势险要,更是北方流民集散之地。若能拿下广陵,就地征发流民,正可补足兵力,壮大人马。小郎君与何穆之只管斗他们的,不管他们哪个得胜,咱们只要取了徐州,那便是第二个荆州,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咱们!”
这话说到了众人心坎里。荆州自成一体,俨然朝中之朝,朝廷上下人人都嚷着何氏是乱臣贼子,可试问诸人,谁又不想成为第二个何氏
这年月兵荒马乱,各路诸侯你方唱罢我登场,走马兰台类转蓬,那高台御座之人亦是更迭不定,什么改朝换代、问鼎中原,这些都太过飘渺,当此乱世,于武人而言最实际的举动便是效法何氏,占据一方,表面称臣,隐隐相抗。
时机成熟则挥兵而下,否则便关起门来做土皇帝,优游一生,荫庇子孙,也算是在这乱世之中立下了一份基业。
是以,众人闻言无不出声附和,褚恭朝着李勖拱手道:“机……不可失,失、失不再来,请将军速、速作决断!”
李勖抬手,堂中嘈杂一时沉寂,众人齐齐看向他。
他面带微笑环视众人,“诸位是要我做第二个赵勇”
众人齐齐一惊,堂上一时鸦雀无声,唯有风吹竹叶的飒飒之音。一瞬过后,众人连声否认,只道赵勇昏聩无能克扣粮饷、残忍刻毒,如何能与李将军相比。
李勖一笑,“如何不能比赵勇亦是一代人物,掌领徐州多年,自长生道乱后,虽无刺史之名,却有方伯之实。荆扬相抗,两方无不想倚靠徐州之力,诸君方才说要再造第二个荆州,赵勇不是已经做到了么”
见众人若有所思,他忽而话锋一转,肃然道:“当此之时无论是荆州还是徐州都不可能苟安一隅!诸君若想守土扎寨、安营固垒,打着关起门来过日子的盘算,那便是自取灭亡,赵勇便是前车之鉴!”
话到此处已有几分疾言厉色之态,他为人寡言威重,甚少如此,是以祖坤等人一时都变颜变色,齐声道:“属下无知,唯将军马首是瞻!”
李勖缓声道:“此时取广陵确如探囊取物,但眼下之急不在江北,不可分散兵力,这是其一。其二,若此时打广陵,那便是公然反了建康,于我们不利。”
众人琢磨这话,沉吟半晌,俱都不解其意。
卢锋紧着给温衡使眼色,温衡便道:“那么依将军的意思,我们下一步该如何,果真要凭冯毅调遣,攻打何氏”
李勖抬眼看过去,微笑道:“温先生以为呢”
温衡本就不赞成攻打广陵,先前一直沉默不语,想的便是下一步棋该如何走,此刻见他问自己,心中已隐隐有了一策,只不知是否与李勖心中想的一样,因便捋着长须,缓缓道:“何氏得打,却不是现在。”
卢锋点点头,“温先生此言有理,咱们便是打,也得等到冯毅那小子不支,届时要小郎君亲自捧着册封的牒文绶带向咱们求援,那时候再出手不迟!”笑了一回,转念又道:“若建康来催,该当如何”
温衡笑道:“自然得找个由头推了”
褚恭顿时“嗐”了一声,“温、温先生这话说的,和、和没说一样!”
第70章
卢锋的嘴大概是在蒜山浮屠祠里开过了光,刚说建康来催该当如何,建康的使者果然就抵达了城外西津渡。
充当天使的乃是两位妙人,一位文采风流,卓尔不群,正是与王微之并称双绝的谢家十一郎谢往,另一位则极善钻营,深受司马德明信重,乃是如今正炙手可热的顾章。
派这两位前来还是王微之的主意。
历阳惊变之夜,李勖以长生道作乱为由率部东归,冯毅和王微之虽怀疑却又不敢阻拦,待到李勖人马远去,这才想起来派个人同去一探究竟。
可京口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还未得知,不说真打起来兵戈无眼,保不准就伤了哪只操琴的胳膊挥毫的玉手,就是李勖身上那股腾腾煞气也足教斯文折损、风流憔悴,是以一时之间竟无一人敢去,这件紧要之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直到近日风声传出,说是匪徒作乱确有其事,如今徐州大部已被平定,建康那头这才又议起了遣使之事。
德明原本雄心勃勃,打出了亲征的旗号赶赴历阳掠阵,一场变故大破其胆, 第二日便带着人灰溜溜地逃回了建康。上行下效,衮衮诸公个个惜命,目京口为龙潭虎穴,你推我诿,谁都不敢冒险前往姓李的老巢。
王微之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谢往身上。
谢往是韶音的堂兄,谢太傅为人宽厚和蔼,谢氏子弟素来都与这位伯父亲厚,谢往也不例外,是以韶音李勖成婚时他便亲自前往相送。见面三分情何况是舅子,旁人去京口或有性命之危,谢往却可以无虞,这是其一。
外一点在于,谢往虽出身谢氏,平日里却与王微之走得亲近,他为人又孤傲自持,很是鄙薄武人,李冯之间,他显然更倾向后者,这便没有了偏袒掩饰之忧,比谢迎这位亲舅子更合适。
谢往是保命的盾牌,顾章则是刺探军情的前哨。二人带着几十个文武扈从和一班使者卤簿,乘着张扬天家驺虞幡的黄舻浮江而下,隔日抵达京口。
闻听传报之时,李勖正在武功堂内与温衡等人推演沙盘。
探子回报,冯毅与何穆之交手后打了一胜一负,如今战况正胶着,一时还分不出孰优孰劣。
赵勇事泄被诛,何军不防,是以初交手时慌乱吃败,冯毅旗开得胜也在意料之中不过其指挥之术亦有可圈点之处。
双方若以兵马军赀相较,荆州不唯人数占优,更有舟楫之利。何威在世时,荆州便拥有几十艘大型楼船,这些楼船前后左右都装有高达五十余尺的巨大拍竿,称为“桔槔”。楼高拍重,蹈水一击,堪有千钧之力,可一举拍翻、拍碎十多艘舳舻小船,威力惊人。
何穆之这些年厉兵秣马,又花费巨资新造了几十艘桔槔,加起来足有百艘,浩荡顺流而下,杀伤力不容小觑。
北府军虽也有几十丈高的楼船,桔槔却寥寥无几这便是劣势。
不过,桔槔也有一个致命缺点,那便是拍竿过于沉重,一次拍击后需要较长时间才能复位再发,难以连续对战。
冯毅便是利用这一点,先派小船冲击桔槔,引其发拍,待到桔槔回拍蓄力之时,再利用这个空挡驾驶快舟包围桔槔,命人攀舷夺船。
利用此法,冯军一举夺了十几艘桔槔,士气大振,直将何军逼退至桑落,可谓是赢得十分漂亮。
不过,何军退至桑落后很快就重整旗鼓,一路继续佯退,诱敌深入,另一路则从寻阳郡绕行至冯师后方,前后夹击,直打得冯师溃成数股,逃兵退至历阳方才重新集结。
李勖听罢,抽出腰间佩刀,以刀尖蘸茶水,在木板地图上画了一条线。
温衡俯身去看,只见那条水线自豫州历阳郡蜿蜒至荆州治所江陵,很快便渗入板中消失不见。
“将军这条线正画出了温衡心中所想,双方兵力不匹,正面迎敌乃是不智之举,如今豫州已夺,冯毅却不知善加利用只知着眼于水上,而荆州已知下游敌情往后必定加以防范,可谓是失了先机啊!”
话到此处,温衡摇起羽毛扇,抚须笑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冯毅此人有小才而无大谋,不足为虑。温衡以为,眼下僵持只是暂时,不出半月,冯毅必败无疑。”
话音刚落,却听外面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那可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