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务的无心之言彻底乱了计划,苏雅露气结,又不好发作,只能掩饰:“救你?救你个屁!”
“怎样?”王处长进来,“审出什么没有?”
“油盐不进。”苏雅露忿忿道。
王处长来到田丹面前,狞笑一声:“死不开口,是不是?没关系,我有的是法子叫你开口,小金,把注射用的东西取来。”
“注射?”苏雅露有些不安。
“给你开开眼,苏处长,”王处长道,“对付这种顽固分子,只能靠LSD,一种致幻药物,注射后,会使人神志不清,意识涣散,到时候,想不招供也不成。”
好冷。田丹打了个冷战,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上海,还是波士顿。心理学上有个术语,专门来形容这种时空错位的幻觉,叫作déjà vu。
窗外,铅灰色的云厚厚地坠在天际,北风裹挟着一团一团的雪雾,恣肆地摧折着松树林,风声呜咽,松涛悲鸣,显得分外凄怆。壁炉里的火不知为何,兴许被寒气侵蚀,孱弱得很,怎么烧也烧不旺,房内也冷飕飕的。是学生公寓,波士顿大学的学生公寓,田丹向手掌心呵了一口气,双手又摩挲了好一会儿,才稍稍恢复知觉。
在桌前坐下,田丹抽出一张稿纸,平平整整地放在面前,蘸了墨,不假思索地写下去:
“沪萍,波士顿的天气实在太冷了,我房里的壁炉还没从前咱们住在营盘街时的炭火盆子顶用,热水袋我也忘了带过来,被窝总是冰凉冰凉的,所以,临睡之前,总会分外想念你……”
一如既往地,田丹写完后,把稿纸对折再对折,折成一只小巧玲珑的纸鹤,去昆明之后很久,田丹仍对周沪萍耿耿于怀,虽然父亲与周沪萍一直维持着书信联络,田丹却一个字也不想写给周沪萍。如今远涉大洋彼岸,来到波士顿,或许是独在他乡,孤立无助,反倒有了写些什么的欲望。
于是田丹开始给周沪萍写信,想到什么写什么,写得啰啰嗦嗦,拉拉杂杂:天气太冷,又下了一场暴风雪,法兰西的Cheese比不上长沙的臭豆腐,逻辑学与心理学实在不知该怎么选择,索性一并修读了,论文写到午夜才写完,好累,但是教授给批了个A……
以及,想你,很想你。
这些乱七八糟的信,田丹一封也没有寄出去,一则是出于十七八岁少女独有的一种介于骄傲与忸怩之间的别扭,二来是,田丹笃定地相信,周沪萍倘或见了这些无病呻吟的信,一定会嗤之以鼻,齿冷骇笑。思来想去,又觉弃之可惜,索性折成纸鹤。
田丹折出纸鹤的双翅来,吹一口气,往床头放着的一个方口瓶里掷去。纸鹤划过一道弧线,将将落下的时候,翅膀却怪异地颤抖了一下,打了个转,直愣愣地扑向田丹。
它活了?
田丹手足无措,怔怔地望着纸鹤又抖了下翅膀,一头扎向房门,也不知它从何处来的力气,木门生生被它撞破,撞了个窟窿,砭骨的寒风挟着雪花漏进来,田丹打了个寒颤,慌慌张张地尖声对纸鹤道:“你你你……你干什么去?”
纸鹤又打了个转,瓮声瓮气地答了话:“去找周沪萍……”
“找周沪萍干什么?”
“去告诉周沪萍,田丹很想你……”
“别,别胡闹,你……你给我回来……”
田丹扑过去,伸手去抓纸鹤,脚下却绊了一下,身子如堕深渊,不受控地坠下去。
北风不再呜咽,松涛也不再悲鸣,壁炉、桌案、纸鹤一并消失,万物隐没在泼墨的夜色之中。田丹睁开眼,心跳得厉害,一时只惘惘地发着怔。
动了动身子,身体上的痛觉首先苏醒过来,指节上伤口许是裂开了,火烧火燎,如千万根梅花针,密密地扎入骨髓,疼痛逆着周身的血液与筋脉延绵而上,牵扯着太阳穴也一抽一搐地钝痛,喉头腥甜,心口窒闷。潮湿的寒气侵入体肤,凝结血液,田丹尝试活动了一下发僵的四肢,却听到了自手足处传来铁链叮当作响的声音。
须臾,双目渐渐适应了四周晦沉的光线,视线也渐渐明晰,狭仄的斗室,一丈见方,四壁是土砖砌成的墙,年久失修,墙砖开裂,罅隙里结了密密层层的蛛网,些许微光稀稀疏疏地从裂隙中漏下来。
许是LSD的药效还没过去,田丹头晕目眩,连同整间斗室也在视线里晃晃悠悠,只能又闭上眼,歪着身子蜷卧在铺板上,当心地避开肩膀上的伤口。斗室外,高跟鞋“笃笃”叩击着地面的声音自远而近,钥匙伸进锁孔,转动,旋即是铁门“吱呀”一声涩响。
“露姐,只能十五分钟,不然,王处长怪罪下来,我也不好交代……”
“明白,你先出去。”
颊上被苏雅露尖尖的指甲轻戳了下:“田丹?田丹?”
田丹微张开眼,苏雅露手腕上的绿松石镯一晃一晃,不知为何,叫人想道密林丛中的群狼,目泛绿光,一闪一闪,伏下幽昧不明的杀机。
“田丹,你告诉我,周沪萍到底在什么地方?”苏雅露低声道,“LSD,你能扛得住一次,能扛得住两次,三次,四次?到时候,你扛不住,把周沪萍的下落招供出来……你也不想周沪萍死在你手上,对不对?”
扛过去了?田丹心下一松,吁一口气,阖上了双眼。
苏雅露坐在田丹身旁,无计可施。在审讯室,田丹被注射了一针LSD,然而却什么也没招供,只是呻吟,然后哭泣,恍恍惚惚地一声声唤着“周沪萍”。王处长没辙,叫特务再给打上两针,苏雅露慌忙拦下,告诉他,LSD过量注射,可能会有损伤脑神经的风险。
田丹被押去牢房,苏雅露仍不甘心,私下托了狱卒,进来见田丹。田丹神色萎顿地伏在铺板上一动不动,兴许是刚被狱卒泼了水,全身湿透,微微打着寒颤,上过夹板的手指蜷曲着,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无论苏雅露怎么哄,怎么劝,田丹气若游丝,颠来倒去只有一句“周沪萍死了”,听得苏雅露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周沪萍活不成,你也得死……”
田丹动了动唇,又嗫嚅一句什么,苏雅露低下身去听:“什么?”
断续而孱弱的声音,一字一句沉沉地叩在苏雅露的心上。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苏雅露愣住了。
两年前,苏雅露被军统委派任务,作为间谍安插在76号,不日将上任,遂去向周沪萍告辞。周沪萍把苏雅露说教一顿:“既然如此,你不该来找我,万一被发现……”
苏雅露只觉扫兴:“周沪萍,你这喜欢说教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我会当心的,只是知会你一声,来告个别。”
“又不是别井离乡,告什么别?”
“我若是不知会你一声,我担心你怀疑我叛变了,投敌了。”苏雅露怏怏道。
“怎么会?”周沪萍微微一笑,“同学这么些年,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
苏雅露勉强扯一扯唇角,笑容也虚浮无力:“你能这么想,最好。”
周沪萍去给苏雅露沏茶,苏雅露没话找话:“老同学,我这即将入龙潭虎穴了,你不教我两招?”
“教你?教你什么?”
“没什么叮嘱我的?76号这种地方,我可不敢保证我全身而退,到时候,你可别对着我的坟头悔不当初。”
周沪萍递了个白眼过来:“胡说八道。”
苏雅露白眼回去:“一句嘱咐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