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丹却不忙着离开,四下张望,目光落在墙根下一张行军床上:“你怎么住这?志仁里的亭子间呢?”
“有朋友来上海,临时住上些日子。”王伟民含糊其辞。
“朋友?”田丹瞥见行军床旁一个牛皮纸袋,低下身去拨弄了下,里面是包扎用的绷带与纱布,还有一些消炎的药物。
“不关你事,”王伟民把田丹往外撵,“你回去,回去。”
夜色将近,天色已微微泛着蟹壳青,月痕渐渐淡下去,杨树浦路也渐渐苏醒。电车铃声、吆喝声、叫卖声,众声喧哗,不绝于耳。周沪萍扶着后腰坐起身来,吃力地一步一步移下楼去。
楼下的灶披间里,灶台上零乱地放着四五个污渍斑斑的碗碟,周沪萍吁一口气,一面腹诽王伟民的邋遢,一面捋上衣袖去洗。正洗着,门外的弄堂里传来一阵七零八落的脚步声,而后是报童稚气未脱的声音:“号外!号外!宪兵司令部山本大佐昨日离奇遇刺身亡!日本人悬赏五万大洋捉拿杀手‘玄狐’!……号外!号外!”
瓷碗从周沪萍手中应声掉落,碎成四块。
门环被轻叩三下,顿一下,又轻叩三下,是王伟民。
“怎么弄的?”王伟民进来,一眼瞥见灶披间的一地狼藉。
“为什么日本人会知道‘玄狐’?”周沪萍劈头一句反诘。
“你……怎么知道?”王伟民一怔,张口结舌,“你出过门?”
“外头卖报纸的小孩子吆喝了一早上,山本大佐离奇遇刺,日本人悬赏捉拿‘玄狐’,我能不知道?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丹丹安不安全?”
“你放心,田丹目前还是安全的,”王伟民只能如实相告,“我们在极司菲尔路对面的联络处被盯上了,一位同志被捕,从他身上搜检出田丹传递给组织的密报,密报上有田丹的代号‘玄狐’。”
“丹丹的任务应当立即结束,”周沪萍斩钉截铁,“否则……”
“陆老师已安排妥当,过两日送田丹去延安避风头,”王伟民道,“你放心,田丹这么聪明,会保护好自己的,组织也会尽可能的保护好田丹。”
“我一直不希望,丹丹成为我们这样的人,”周沪萍垂下眼,“只是……生在这个时代,我们别无选择,也责无旁贷,没有谁可以无忧无虑一辈子,我们的良知也不允许我们独善其身,苟且偷安。”
“田丹也不是小孩子了,”王伟民寻来扫帚与簸箕,把地上的碎瓷片扫了,“田先生,陆老师,还有你,自幼耳濡目染,田丹是注定会投身革命的……对了,我来找一样东西。”
王伟民爬上楼梯,打开门,愣上一愣,旋即大呼小叫:“周沪萍,你怎么把田丹折的纸鹤找出来了?还拆了?”
“丹丹折的纸鹤,怎么会在你这里?”周沪萍把拆了一桌的纸鹤拢去一旁。
“是田丹放在我这,叫我代为保管的,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我动,还不许给你见着……”王伟民挠一挠头,伸手拈过一只,“这是什么……”
被周沪萍眼疾手快地夺了回去:“你不许动。”
“好,好,”王伟民举手投降,“给你送了些绷带与纱布来,还有些消炎的药物,你气色还是挺差的,改日我想办法弄只鸡来,给你补补身子。”
王伟民离开后,周沪萍盹了几个钟头,睁开眼时,已是日暮时分,夕阳斜斜地洒落下来,一室清光。
被拆开的纸鹤,成了一张张皱皱巴巴的纸,仍乱七八糟地丢在桌上,有些掉在了地板上,周沪萍从床上下来,俯身捡上一张,瞥上一眼,田丹又从歪歪斜斜的字迹里伸出头来:““周沪萍,今天是你的生日,但你不在我身边,我也没法给你过生日。不过,我终于把钱给攒够了,给你挑了支PARKER的钢笔,笔杆是墨色的,有银色的花纹,纹样是藤蔓与玫瑰,笔夹是金色的,笔尖也是金色的,我试了试,不硌手指,下水也很流畅,我迫不及待地想把它送给你了,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不过你不许嫌弃,我在咖啡馆里打零工,洗了大半年的杯碟洗到手皴裂了才攒下足够的钱来,不许你不喜欢,我会伤心的。周沪萍,我喜欢你,我想把最好的全给你,你呢?”
踉跄着脚步,周沪萍疲惫地在桌旁坐下来,她总不记得自己生日,也不想过生日,因为一到生日,总会忆及父亲。他们仨兄妹生日的时候,父亲会给他们裁一身新衣裳,再下一小碗手擀面,面条擀出长长一根不断,碗底再卧一个水潽蛋。父亲去世之后,无人再会为她的生日费心劳力地裁一身新衣裳或是下一碗卧了水潽蛋的手擀面,她也将这些回忆封存心底,年复一年,不敢再触碰。
唯独田丹记得周沪萍的生日,也不知是从何处打听来的。田丹离开重庆之前,总共也只为周沪萍过了两个生日,然而相当率性而为,第一次是向周沪萍讨上几个铜板到外头拎一纸袋子零食回来放在桌上,理直气壮地挺着腰杆,笑容灿烂:“尽管吃,放开吃,我作东,生日快乐……”第二次是捡了几块石砖回来,笑眯眯地放在周沪萍面前,一脸诚恳地信口开河:“岳麓山脚下的砖头,送给你,我们的友谊坚若磐石,稳如山岩。”
周沪萍今年的生日还没到,美国产的PARKER金尖,或许还在田丹手上,如纸鹤一样,被当当心心地收在某个地方。檐下飒飒轻响,入夜后下了雨,放眼望去,远处的层峦叠嶂,近处的宅第院落,全隐没在缥缈的团雾中。
不知丹丹如今怎样了。
十八
夜半三更,田丹不声不响地攀上墙头,一根发夹捅开窗闩,身子一团,爬了进去。
然后蹭了一身的灰尘。
王伟民这个邋遢鬼。
亭子间狭仄且破落,房顶低矮,不过十来平方,北向。窗下摆一张长条木桌,木桌右面与砖墙的罅隙间挤进去一个简陋的竹木书架,木桌左面一个五斗橱,三五个箱笼挨着墙根垒在一旁,上面乱七八糟地搭着衣物。对面靠墙摆着一张窄窄的木板床,周沪萍脸向墙壁蜷卧着,裹着一条夹被,许是听到有声响,动了动身子,但没有醒。
鼻尖一酸,田丹努力压下眼底的灼热,蹑手蹑脚地来到周沪萍的床前。
八月初,又是微雨的天气,乌云遮蔽,月意也是疏淡且单薄的,映衬着周沪萍的面容分外苍白。田丹在床边坐下,迟迟疑疑地伸出手去,撩开周沪萍额前的几绺乱发,目光一寸一寸地自额头游移到双颊,下颏,脖颈,分明的锁骨,瘦削的双肩,叠在身前的两条胳膊……心神也一寸一寸地安定下来。
周沪萍还活着,还安然无恙地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田丹低下身去,在周沪萍的额头上吻了吻,周沪萍眼皮动了动,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
吓得她咋了咋舌。
周沪萍着一身洗得半旧的棉布衬衫,领口微张,下摆揉成皱皱巴巴的一团,腰后的伤裹着层层叠叠的纱布。田丹蜷曲双腿,挨着周沪萍的身子平卧下来,安静地听着周沪萍均匀的呼吸声,如潮汐来去,如秋雨淅沥。
恍惚还是从前,某个悄寂的冬夜,营盘街窄窄的木板床上,周沪萍已酣然入梦,而她困意全无,她听着周沪萍轻微的鼾声,听着炭火盆木头燃烧时发出的“毕毕剥剥”的裂响,听着北风呜呜咽咽的声音,听着十一月尾的冻雨打在房檐上的飒飒声,太冷了,她团了团身子,挨近周沪萍,把下巴抵在周沪萍的肩膀上,周沪萍的右肩上有道疤,凹凸不平,蹭在下巴上刺挠挠的,仿如有只花斑猫的胡须在一下一下地戳着脸颊,又如有只叭儿狗的尾巴在一下一下地扫着面庞,好有意思。田丹蹭上一蹭,再蹭上一蹭,周沪萍缩了缩肩膀,含混地轻声道:“丹丹……你又来了……”
指尖轻触在周沪萍后腰的伤疤上,田丹眼里全是泪。
“周沪萍,讲好的在身上放个血袋,你为什么……”
日本人不蠢,挨一枪子儿,血袋破裂溅出的血,与皮肉绽开迸出的血,自能辨出不同,况且,送医,救治,一路上众目睽睽,容不得半分弄虚作假。稍有不慎,计划失败,周沪萍活不成,田丹也必死无疑。
周沪萍决计以身犯险,却告诉田丹,我在身上放了血袋。
“周沪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当我还是小孩子?”
田丹歪过头,把脸颊挨在周沪萍单薄的身子上,颊上灼烫的泪,洇湿了阴凉凉的棉布衬衫,恍恍然又想到很久以前周沪萍在软抄本上写下的字句,苍劲有力,自有风骨:“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胳膊搭在周沪萍的腰身上,田丹拥着周沪萍,仿如拥着失而复得的宝物。
“我知道你不惜自己,为山河,为民族,你可以豁出命去,我明白……”把哽咽压在喉咙底,田丹闭上双眼,“但你得告诉我,在你决定牺牲自己之前,你得告诉我,我不是小孩子,我可以接受,我不会拦着你……周沪萍,你知不知道,我……”
周沪萍的身子动了动,田丹慌张地睁开眼,缩回手,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我不怕你死,我只是怕你死了,我却还无知无觉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