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萍,你这么讲,可是太过见外了,”六爷道,“你安下心来在这里休整,这里是我们军方的医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是自己人,你不必担忧人身安全。”
“吴厅长,您来安排,我当然放心。”周沪萍微笑道。
二人又寒喧了一会,六爷遂道告辞。门被关上,然而警卫的声音却并没有被门板隔绝:“吴厅长,这是周秘书从昨晚到今日中午的口服与注射的药物,昨晚周秘书因伤口疼痛,久不成眠,医生给打了一针止痛的……”
声音渐渐弱去,再听不分明了,周沪萍敛了笑容。
得离开这里。
十三
指尖挑上一些雪花膏,苏雅露在梳妆台前坐下,均匀地把雪花膏涂抹在双颊上,雪花膏放在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瓷瓶里,瓶身上裹着一张招贴画,上头身着旗袍的女子巧笑嫣然,叫苏雅露又无端地想到段娉婷,顿时没了兴致。
苏雅露的父母在逃荒中染病过世,自幼与姐姐相依为命。搬去潭子湾之后,姐姐某日一声不响地出门,然后再没回来。苏雅露对姐姐的不告而别没什么反应,邻居阿婆反而极为担忧,世道太乱,不定会出什么乱子,阿婆撺掇着苏雅露出去寻一寻姐姐,反倒被苏雅露回敬了个白眼:“您放心,我姐死不了,也不会回来了,前些时候搭上了个小开,估计双双搭火车去广州了。”
广州在什么地方,苏雅露也不知道,姐姐搭上小开倒不是谎话。自从搭上小开之后,本来脾气不好的姐姐越发暴躁,动辄把苏雅露打得吱哇乱叫,嫌弃这个妹妹拖累了自己的姻缘,苏雅露也不失落,因为打从有记忆开始,姐姐总是凶着脸,总是骂骂咧咧,总是嫌弃自己。被骂急眼了,苏雅露也会奓毛:“你这么嫌弃我,逃荒的时候怎么不干脆把我丢掉?我四五岁的时候怎么不索性把我掐死?”
姐姐一巴掌甩过来:“若不是担心死鬼阿爹姆妈回魂来找我算账,你以为我不想?”
苏雅露抹一把鼻血,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谢谢死去的父母。
如今姐姐终于勇敢地挣脱了死鬼阿爹姆妈的束缚,再也不回来了,苏雅露高兴还来不及。邻居阿婆显然不能接受,又讲不过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囡,一面忿忿地咕哝着,一面把自己小孙子撵回茅草屋。这一区的阿爷阿婆阿叔阿姨,穷归穷,潦倒归潦倒,谁也不想自己孩子与苏雅露这种野丫头厮混。
苏雅露吹着口哨,乐颠颠地去找段娉婷,搬来潭子湾没两个月,苏雅露把一条弄堂所有男孩子全打了一回,打完之后,总会把拳头伸到对方正在流血的鼻子底下,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这条弄堂,从今往后是我地头,住在二十五号的段娉婷,是我的人,听明白没有?”
二十五号的房门虚掩着,堂屋里却空无一人,苏雅露扯着嗓子叫了两声,没有回应,刚想转身离开,却听见卧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旋即是狎昵声,喘息声,夹杂着一两声压抑的呜咽声。
苏雅露十七岁,已是略晓人事的年龄,闻此不觉耳根发烫,慌忙退出去。然而声音渐止,卧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是段娉婷的继父,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赤裸着上身,一面系着裤腰上的粗麻绳,一面泰然自若地对苏雅露道:“你来找娉婷?娉婷身子不太舒坦,在卧房里。”
“我……”苏雅露毛骨悚然,只张口结舌地愣着。
“老段,三缺一,来不来?”邻居阿叔在门口吆喝,段父应上一声,拽了件短褂披在身上,急急地出去了。
苏雅露犹豫许久,才进了卧房。段娉婷已把自己拾掇好了,正斜倚在床头枯坐着发愣。
“我……他……”苏雅露不知该如何启齿,继父侵犯继女,有如天方夜谭,但如此天方夜谭,却发生在自己最好的姐妹身上,“你……还好吗?”
“你别过来……”段娉婷哑着嗓子,眼泪倏地砸了下来。
“你……继父……”
“他不是我父亲,他是个畜牲,我没有这种父亲……”段娉婷恨声道。
“他这样对你……多久了?”
“你别问了,求求你……别问了……”
苏雅露一言不发地坐到段娉婷身旁,搂一搂她瘦弱的肩膀。段娉婷颊上泪痕密布,双目红肿,手腕上有淤伤,脖颈上也有红痕,苏雅露慌忙移开目光。
“你来找我干什么?”段娉婷岔开话头。
“我……我是想来告诉你,我姐不见了。”苏雅露才想到自己的来意。
“不见了?”
“不见了,不会再回来了。”苏雅露笃定地补上一句。
“你怎么办?”段娉婷忧心忡忡。
“什么怎么办?我姐在,我还不是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我姐不在,我至少不用担心自己被打死,还能活长一些。”觑着段娉婷脸色不对,苏雅露又道,“放心,死不了,活不下去的时候,我会来打劫你的。”
段娉婷眼里还汪着泪,却“扑哧”一乐,戳了一下苏雅露的肩膀,水灵灵的眉眼弯成月牙。
二人正乐着,门外传来段父粗哑的声音:“丫头,给老子去弄堂口,打三两,不,五两老白干来,快。”
段娉婷咬一咬牙,声音有些发抖:“又喝,又喝,没剩几块大洋了,还喝,喝完了又……”
“你别哭,”苏雅露道,“搭理他干什么,我们出去……”
“出去?”段娉婷惨然一笑,“出去还不是得再回来?”
苏雅露低下头。
“我羡慕你。”段娉婷声音很轻,仿如呓语,“假如,他也如同你姐一样,消失了,不见了,再也回不来了……”
苏雅露倏然心念一动。
战火纷飞的年代,死个把人,还不容易?
段父的尸身被送回来的时候,潭子湾与他相熟的邻居无不欷歔,生龙活虎的这么一个人,出门去打二两酱油,正碰上外头又在闹什么运动,上千学生与工人在公共租界游行,巡捕房出动,开枪镇压。段父被流弹击中,又被仓皇逃窜的群众踩踏,一命呜呼。
段娉婷怔怔地坐在继父的尸身旁,面白如纸,眼眶却是干涸的。邻居于是越发欷歔:这姑娘,脸色不对,可别想不开……
无人察觉尸体上的蹊跷,或是压根不在意。段父的额头上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不可能是踩踏导致的,子弹打在膝盖上,顶多是废了他的腿,不可能危及性命。几个热心肠的阿叔将段父的尸体抬去荒地里埋了,邻居欷歔一回,又劝一回段娉婷,也四散去了。
苏雅露与段娉婷并肩坐着,段娉婷不讲话,苏雅露也不作声。
“这下好了。”过了许久,段娉婷才出了声,“你还没吃罢?炉子上还有些面条,不过冷了……”
“没关系。”苏雅露一开口,才觉得自己嗓子发干,声音发抖。
段娉婷去灶披间,过了半个钟头,把一碗面条送到苏雅露面前,苏雅露闷着头,一口一口把面条吃完,吃到最后,发现碗底还卧了个鸡蛋。
日子就这么稀松平淡地过下去,发生在潭子湾的一场血案,苏雅露与段娉婷心照不宣地选择遗忘,直到六爷找上门来。
六爷亲眼目睹这场谋杀。一条千疮百孔的马路上,血腥扑鼻,尸横遍野,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矮着身子灵活地避过不长眼的枪子儿,抖抖索索地逐一掀开倒在地上的男男女女的衣服。他以为这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在掏尸体衣袋里的铜板儿,然而女孩子找了半日,最后掏出了一把手枪。
女孩子把枪掂在手里,颠来倒去地晃了晃,似是在检查有没有子弹,末了,摇一摇头,揣进兜里,挨着墙根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