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让他的视线模糊且闪烁,他僵硬的手在旁边掏了一下,摸到一个热乎乎湿漉漉的东西,上面还插着箭镞。这个手感很熟悉,他摸得出这是被血湿透的羽毛。
润玉费力地抓起那只正在变得僵硬的死乌鸦,颤巍巍地把它放在自己胸前,顺着它结冰的羽毛,轻声道:“我听说乌鸦都聪明的很,为什么还有你这样的傻鸟……”
他抚摸乌鸦羽毛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完完全全地停了下来。
*
那只冰冷的乌鸦在润玉的尸身被敌军士卒带走后滑落到在地,在无人的雪地中变成了一根金红的翎羽,凭空消失在了雪地上。
旭凤的神识回到了忘川大营,面上依旧在淡定自若地询问例常公事,闲下来还有心情拿着那根混沌之脊做手工,心里却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地等着他的下一次假期。
最初燎原君等人还不明白二殿下为什么突然有了做手工的兴致。他此前虽然也有制剑的爱好,但也不过是把半成品拿来做个阵再修个形,从未有过从原材料开始每一个环节都在亲自着手的情况。因为很费时间。
二殿下虽然不忙,但也没那么闲,而现在他却天天蹲在忘川河畔,用琉璃净火烧那根原汁原味的混沌之脊,烧完扔进水里泡,泡完拿出来烧,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虽然混沌之脊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料子,可也犯不上让二殿下亲自拿琉璃净火烧吧?
不过后来他就搞明白了,给儿子的生贺么,自然是要隆重一些,亲自着手的。
他给儿子(旭凤始终觉得两个男的生不出女儿来)取名作凤章,这柄剑就也叫凤章。
润玉的命数被旭凤摆了一道,提前回了天界。不过这意外没有对他产生多大影响,旭凤做了手脚,天帝虽然查不出谁干的,但也知道肯定不是润玉自己干的。于是润玉照常白日里睡觉,夜里上班。
只不过这几日他听说旭凤要回来了,于是他由独自上班下班变成了每日由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侍女邝露陪同上班下班。
后来旭凤偶尔向棠樾提及此事,每每嘲笑他哥一听他要回来,就像个被猥琐男盯上的少女一样,惊恐地连上厕所都要拉着自己的丫鬟一起。
然而这个丫鬟不大好用,旭凤在黎明时分的璇玑宫附近蹲到了润玉。他十分不爽地盯了一会这个活的电灯泡,然后指手画脚道:“你先退下,我与大殿有几句话要讲。”
润玉说不用退下,她是心腹……还没说完,邝露自己就溜了。后来旭凤结合她的真身判断,她应该是认出了自己就是润玉梦境中的小红鸟,觉得他应该不会把润玉怎么样,于是就在自己威逼利诱的眼神下撤走了。
邝露走了,旭凤又是一阵神神秘秘地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便附身过去,正要说话,却被润玉面无表情后撤一步,无情避开:“二殿下有话不妨快讲,润玉还有公务在身,无暇闲聊。”
旭凤搭讪道:“兄长,你还记不记得在凡间历劫的时候,我去找你玩过。”
润玉道:“记不清了。”
旭凤愣了一下,发现他还是没记起那段山中岁月,于是笑道:“不碍事,过两日你闲下来,我们一同去吃鱼斋小住几日,你也就想起来了。”
润玉道:“不必了。”
旭凤见他冷冷淡淡,有些失望,只好尴尬一笑:“兄长,别生气了,那日去送锦觅下界,是我一时上头,逼人太甚,我再也不敢了。”
润玉道:“没关系。”
旭凤见他似乎不再计较此事,便走上前去,俊脸微红,低头微笑道:“兄长,你过来些,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刚把手放在了腰腹间,那点蓝色还没显现出来,却听润玉蓦然开口道:“旭凤,放过我吧。”
旭凤的手顿住了。
他茫然道:“我……我又怎么了?”
润玉一字一句道:“我的生母死了。在我眼前被琉璃净火活活烧死了。天后在她的尸体前告诉我,这就是谋害她儿子的下场。如果我尚嫌不够,还有洞庭的三万余孽对,他们本来也该死,但念在我迷途知返和罪臣簌离划清界限的份上,天后宽厚仁慈地饶了他们性命。”
旭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是道:“我不知道……我来只是想……我……”
他慢慢地住了口。润玉见他沉默以对,反而受了刺激一般,走上前去,逼地旭凤慌乱地后退两步:“你来只是想和我回忆在人间的美好时光是吧?回忆我们如何生死相随,怎么恩爱缠绵?那你可知一旦被察觉未婚便与人有了灵修之实,以我如今的处境会被天后如何上纲上线地处置?”
“兄长,我断然不会让母神……”
“那若是你不在呢?我生母毙命之时,我给天后磕了头,倘若你在,我也给你跪下磕头,可你在吗?旭凤,你真的被惯坏了,你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管别人死活。既然你把我堵在这,我也有几句话要和你讲。你自己以为美好的回忆,于我而言却是噩梦,我也不知你如何同人说的我在封州城将你扫落河里,此事最终传到了她耳中。她认为我一直在谋划怎样杀你,便派人跟踪寻找证据,没想到竟捉到了我生母。旭凤,我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一时心软,答应带你去了防风集。”
他喘了口气,嗓子因为急促而低沉的一连串控诉开始发哑。
旭凤怔怔道:“我记不起来了……我或许曾无意间说过,可纵使是说了,也绝没有表达过你要害我。”
润玉嘶哑道:“她愿意这么想就够了。你天天穿着一身红在我眼前转来转去,以为我会很喜欢,可我最不愿看这颜色。自从我记起被你母神封存的记忆后,我时常梦到自己被生母藏在洞庭湖底,为了不被发现我是龙,为了不被天后斩草除根,一片一片拔下自己的龙鳞,那时候我身上也是红的。你知道我记忆最深的是什么感觉吗?又痛又冷,但这些还是其次,我记忆最深的是屈辱。没有鳞片,总有水族盯着我,好奇这红通通血淋淋的是什么鱼,我走在路上,总觉得自己在被剥光了游街一样,穿几件衣服都挡不住他们看我。我每天都在想,凭什么?我明明是被那些鲶鱼银鱼欺负的那个,凭什么最后要被拔鳞剜角的也是我?究竟是凭什么?”
旭凤颤抖着抬起手,想要碰一碰他的额头,哽咽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再也不穿了……”
润玉冷淡地躲开了。
“你爱穿什么与我无关,如果你不想我早点死的话,就不要再来我眼前晃了。没有与天界对抗的能力,你那点所谓的情意只会让我死得更早。”
旭凤含着泪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地皱起了眉,腰身慢慢地弯了下去。他直起身来,手缓缓按在腰腹,轻声道:“老实点,你爹,你爹……”他本想说待你爹好一些再带你去找他,可想到杀母之仇,如何好得起来,顿时一片茫然。
他涩声道:“……我哥不想要我,我也不想要你了。”
仙灵立刻老实了,在他腹中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不知是巧合还是真得听得懂人话,生怕旭凤一个不高兴把他打了。
旭凤只是一说,还没有下好决心怎么处置它。他像一只被淋透了羽毛的落汤鸡一样,在原地呆呆站了半晌,失魂落魄地回了忘川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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燎原君并不知道二殿下那日去找大殿下说了什么,只觉得他假期没过完便回来了,为人沉默了不少,也再没有用搜灵术戳那个灵体的心情了。
只是日常打铁还会做,他每天沉默地坐在忘川河畔,不疾不徐地用琉璃净火慢慢地烧那根混沌之脊,不时拿赤霄当锉刀,给它修一修形。
这根珍贵的原料原本取一小节兑入陨铁,制成的法器便可镇一国,如今被毫不吝惜地越烧越小,渐渐有了神器的雏形,躯体散发出幽青的寒光。
终于有一日,旭凤开口让他去查笠泽簌离之事。此事由于太过丢人,从头到尾都被太微压着,忘川也地处偏远,洞庭谋逆之事闹得最轰轰烈烈的那几日军营又在戒严,他并没有得到过有关此事的风声。但军队情报组织的能力非同一般,他很快就查到了大概的前因后果。
他总算明白了旭凤这两日为何这么萎了。
他还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簌离本来是一直计划刺杀旭凤,好扶持自己儿子上位的,但后来她打消了这个计划,不再派人谋害他。因为润玉成功地向她证明,太微本来就有立自己为储的意图,这也是天后发疯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