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玉娥赶紧推辞:“你这孩子,我手里还有钱呢,用不到你的,这一年来,你贴了我们多少银钱,快拿走,快拿走。”
“娘。”锦娘直接塞在她袖袋里:“您就拿着吧,咱们一日三餐都靠您操持,眼看要入秋了,弟弟还没棉衣棉裤呢,二两绵就七十六文,一件棉衣里用的绵就要四五百文,衣裳做下来就五百文了。”
北宋的衣裳可不便宜,现在棉花还没广泛种植,平日穷人多穿里面放着乱麻的缊袍,锦娘之前也是夹衣缊袍一起穿,还是前年绣坊发了一件下等绵做的棉衣,她才有棉衣御寒。
然而弟弟却没有一件像样的棉衣,他现在穿的还是三姑奶奶家给的里面绵都黑了。
罗玉娥只好羞愧的接下,嘴里念叨道:“这可是我们做爹娘的不是了。”
锦娘看了她一眼,万般不舍又似乎下了决心似的,拉着罗玉娥坐下:“娘,我打算跟着陈娘子一起去汴梁。”
“汴梁?”罗玉娥立时就否了,“你姑娘家家的去那么远做什么。”
锦娘道:“去年我们蜀绣阁的陈娘子帮府公家的小姐做了一件嫁衣,那府公的女儿是嫁到汴京去的,正好汴京的亲戚们看到了都说好。这可不,府公娘子的妹子她家也好几个女儿快到将笄之年,就想请陈娘子过去做针线上的人。陈娘子要挑四个人一道上京,正好就挑到女儿了,女儿本不愿意离开爹娘,可若是不去,将来便是眼睛绣瞎也挣不了几个子儿。”
刺绣这个行当很讲究资历和经验,若是有在大官家做过的经验,那将来再去别家做,你就能要到一个很好的工钱。
罗玉娥却忧心忡忡的:“那些大户人家可不是那么好去的,你明年再过一年,可就是说亲的年纪了,你去的那么远,反倒是耽搁了自己。你如今好歹是自由身,给人家做奴婢,任人打骂娘舍不得啊……”
锦娘知晓她肯定要先说服母亲,此事才能够定下,于是她道:“娘,现下官府都禁止卖贱口奴婢呢,我们又不是典卖进去的,不过是雇佣三年,等三年期满,女儿就自由了,她们对咱们这些外面雇佣的,哪敢下死手啊。”
北宋是贱口奴婢和雇佣相互存在的,但多半都是雇佣而去的,且宋朝废除了贱籍,不能喊“贱民”,都要称呼“女使”。贱口奴婢没有户籍和身份,雇佣的人力却是是良人,是国家的编户齐民。
见母亲还在犹豫,锦娘又道:“再说了,如今连官家的衙内们(衙门是指公子少爷)娶妻,都是不看门第,只看嫁资。女儿又没什么花容月貌,再没有嫁妆,便是在家恐怕也难嫁,即便真的寻到婆家,也是和隔壁郝婆子的儿媳妇一样将来被人嫌弃。好歹,陈娘子许诺我,说府公娘子说了,原本许给我们四个绣娘的工钱是一个月一贯,我因为会画,她家还特地给我一个月一两的银子,那府上可不是寻常的富户,只苛待下人的,那是当大官的人家,想必赏赐也不会少,总比女儿在蜀绣阁一个月七百文的强。”
在蜀绣阁只能做个绣匠,还都是绣坊接活,自己也很难接到私活,拿的钱也就不多了,这一贯相当于一千文,一两银子相当于一千二百五十文。
罗玉娥想起丈夫当年做厢兵时,一年三十贯,做禁军的时候,一年五十贯。若丈夫还在当兵,哪里需要女儿给人家做使女。
她握住女儿的手,还是舍不得:“那也不多啊,谁知道陈娘子是真的带你们去,还是把你们诓去卖了。”
母亲的担心,让锦娘忍不住落泪,但她还是坚持:“其实女儿去汴京,还有个不切实际的打算,朝廷的文绣院,每隔几年都会在民间招技艺出众的绣娘,若是女儿有幸能进去,一个月不仅两贯的月钱,还有这层身份镀金,说不准给官家和娘娘做衣裳都使得呢。您看陈娘子,仅仅是从师文绣院出来的师傅,她如今一个月就十贯的月钱,是我们的十倍,可能更多还不止这些。”
“您再看咱们住的这房舍,才两间屋子,弟弟现在还小,能跟着你们睡,可将来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要知道北宋的中户人家以家中资产一千贯为标准,锦娘在现代好歹还是个小康之家,她在古代不求大富大贵,也想要奔小康啊。一家人窝在一起是很好,但是若没钱,全部人都一起受穷。
话音刚落,见她娘终于点头,只是道:“你小姑娘容易被花言巧语蒙骗,娘跟着你去见见那陈娘子和绣坊的掌柜再说。”
锦娘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她早就把爹娘当成她亲爹娘一样了,她不愿意让她们一辈子受穷,活的不恣意。
即便是为了爹娘,她也会努力的。
第2章 陈娘子
锦娘带着母亲去见陈娘子,殊不知二人见到双方都很惊讶,罗玉娥惊讶的是陈娘子一介女流之辈,却住这么好的宅邸,两边阔气的抄手游廊,院子里青砖配着粉花,两个系着红色汗巾的丫头立在月亮门前伺候,小小绣娘竟有这般体面气派。
再说陈娘子平日很欣赏魏锦娘,这姑娘聪明擅机变,刻苦努力,在绣坊从来都是最早一个来,最晚一个走。绣技的活计一般都是母传女,传承下来的,她却是唯一一个什么都不懂进来的,起初连分线都不会,据说她把攒下的十几贯还私下拿去学了裁剪,如今在绣坊手艺数一数二,如此陈娘子才特别要求带她过去。
只是锦娘这孩子吧,别的都好,模样只能算中等,因为长的胖,肉都把轮廓模糊了,看起来憨厚的紧。没想到她娘却是个纤细白皙的美人,还生的极为标致,任是谁也看不出这俩居然是母女。
但她没把这些说出口,只是觉得很诧异。
罗玉娥要问的话就多了:“陈娘子,我听说我们家女儿要跟着你去汴梁,这是真是假?”
“是真的,人选我也已经选好了,她们的绣品我都拿去给府公娘子过目了。”陈娘子倒是不觉得谁会拒绝,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可罗玉娥道:“那高门大户的,万一被人打了可怎么办?”
这是她作为母亲最担心的。
陈娘子笑道:“您是多虑了,越是高门大户越要脸,喜欢仁厚待人,反而是那些贫寒乍富的人家喜欢作践人。况且,说句不怕你说的话,咱们江陵有些能耐的人不是往两浙路跑了,就是往汴京跑了,若锦娘去了汴京,将来凭借手艺得主家青眼,再说一户好人家,不比这里的日子好。”
说起这个,她又看了罗玉娥一眼:“您看方才我让人搬出去的捧盒,那是人家送来想走后门的,我偏只看重能力才干,从来看不上那些没本事的人。人家是求着都要去汴京,这么好的机会您还不同意?”
其实话说到这个份上,罗玉娥心中已经是有八九分肯了,但她搂着女儿道:“三年之后我女儿就要回来,只是不知怎么回来?我知道您提携她是好心,可我做娘的还是怕。”
“真是娘母子想到一处去了,锦娘也问过我,将来怎地回来?如何通信?我说蜀绣阁开动汴京去了,有什么夹带都可以让他们帮着带。您放心,我绝对不是拐子,我家还在这儿呢,我女儿迎儿还有丈夫都在江陵。”陈娘子知无不言,很是妥当。
如此,罗玉娥才福了一身,上前道:“我女儿就托付给您了。”
一直在旁听母亲和陈娘子敲定了事情,锦娘才彻底放下心来,陈娘子又拿了契约出来,签完之后给家里人一份,陈娘子自留一份,到时候到汴京给周家。
举凡雇佣人力,寻专业的人员,便由行首推荐促成雇佣事宜,这和卖儿卖女不同,要买丫头子伺候是找牙婆。
陈娘子把纸折好,笑道:“我自个儿也是一纸契约,锦娘识字,应该认得这上头约定好了三年之后的冬至节就到期了。将来若是周家爱重她,舍不得她离开,你们也想留在周家,再重立一张契就使得了。”
锦娘迅速摇头,主家再好,谁愿意真的为奴为婢啊。
陈娘子见她如此,倒是欣慰一笑,又叮嘱道:“记住了,三日之后的卯时三刻在渡口相会,我在那儿等着你们。”
罗玉娥和锦娘都连声道好。
却说这陈娘子等二人离开之后,又亲自去了知府衙门,见了知府的娘子,说了人手安排妥当的事宜。
知府姓何,进士出身,来江陵做官已经两年有余,其家中大娘子何夫人据说娘家来头不小,娘家出自宰相之家,方才还在锦娘母子面前一派悠然的陈娘子,此时极其小心。
只听那何夫人淡淡的道:“既如此,我知道了,这些绣女们都是好人家的孩子,你们且不能苛待了她们。”
陈娘子唯唯,才恭敬的退步出去。
等她出去了之后,何夫人身边的嬷嬷道:“要奴婢说这汴京什么好绣娘没有,怎么偏偏让咱们从江陵送过去,将来若是不好,怪到咱们头上可不好。”
何夫人笑道:“你看的太浅了,我妹子是周家的长媳,我那两个嫡亲的外甥女一个十三,一个十一岁,只签三年的契,多半是供她们出阁用,至于还有两个庶出的,怎么好便宜她们?这次送去的五个人,三年单工钱就快五百贯,那些小妇养的,用的起吗?”
嬷嬷也跟着笑,她很清楚,何夫人和周夫人姐妹二人无论是在闺中还是出阁后,都是个顶个的能干,十个男儿也未必能及她们,只不过这姐妹俩都善妒,何夫人下嫁还好些,周夫人却是平嫁,面子功夫得做好啊。又要为自己的女儿谋好处,又不愿意便宜别人,这才有托何夫人送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