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1 / 1)

正嬉闹,见韫倩来,两人免不得一阵寒暄,手拽着手瞻望半日,须臾均是泪花涟涟。过问半日,花绸使椿娘厨房了端来嘎饭,筛了壶荷花酒,拽着她榻上吃,“我一日闹得没吃好饭,正好你来,咱们一道吃一些。”

残阳对坐,又映着小炉红炭火,韫倩淹淡的面容照进花绸眼里,令她眉心蹙破春山恨,“我瞧着你像是病了?怎么小脸惨白惨白的?”

“小病,不妨事,已好全了。”韫倩凄风苦雨地笑笑,叫炉里熏得鼻酸,“那卢正元不是人,那日我身上来事,他非要行房,我不依,他便打了我一顿。”

“他敢打你?!”

“怎么不敢?”韫倩星泪朦胧,拈着帕子蘸一蘸,“我又没娘家撑腰,嫁我过去,他们脖子一缩,死活随我,怎么不敢打我?”

花绸怔后,想安慰她,可搜肠刮肚地,只剩满肚子的陈词滥调,不如不说的好,只将脑袋沉沉地垂下去。

韫倩窥一窥她,见其劳损瘦骨,心里猜准几分是为了哪一桩,更不好引她伤心,便歪着腰掸裙角粘带的雪,故作轻巧地与她打趣,“昨儿我听见家里的小厮说,你的嫁妆好不风光。一百多号人抬着几十口大箱子往单家去。箱子里是什么没瞧见,只说那些家私,都是上好的木头,雕工又好,单那一张拔步床,就得上百两银子。那一副家私加起来,拢共不低下一千银子。嗨,要我说,有副爹妈,倒不如有个好哥哥的强。你给我交个底,到底有多少?”

“没什么,就是些家常的东西。”说起金银,花绸倒没什么兴致,笑颜带恹。

“你还瞒我……”韫倩后仰着眼,咋舌一番,“你还怕管你借银子不成?”

知其自嘲,花绸也不计较,帮着椿娘安放了酒菜,另使莲心跟着到椿娘屋里吃饭,阖上门,盘腿在榻上与韫倩吃了盅甜丝丝的酒,“你家里也有钱,哪里用得着借我的?不过是些头面首饰、各色料子、现裁衣裳……”

依次细数一番,惊得椿娘瞠目结舌,“我的天老爷,你嫁个人,倒似发了财一般,又是老爷添东西、又是桓哥儿添东西,只怕那单家乐得合不拢嘴了吧?”

“与他们什么相干?我的东西,他们未必还要动我的不成?”

“话虽这样讲,可既到了人家家里,又哪里扯得清账?不似我,本就没什么带过去,不过是几身衣裳。”韫倩嗤笑一声,举着象牙箸凑过脑袋来,“嗳,我倒是没想到,桓哥儿不仅没闹,反倒还给你添了这么些东西。”

提起来,花绸便味同嚼蜡,搁下箸,叹息一声,吹落天色,黑夜兜来,只剩凄凄惶惶的风烛抖颤,“他病了一场,大约是被我伤了心了。不过,确是你说的那句话,一时伤心,总好过往后被世人诟病的好,我倒罢了,可他是要入仕为官之人,别被我带累坏了前程。”

两个人各坐灯畔,案舍珍馔,却对着蜡烛苦涩一笑,吹得灯也枯黄,花亦凋谢,满腹眼泪,疑在玉壶间。

窗外孤月一盏,冻凝玉湖,照着夜茫茫单影。寒烟冷雾笼在风雨湖畔,院墙内似有喧喧笑语繁,阻隔柔肠脉脉千万叠。

秉灯站了半晌,站到墙内灯歇人静,天地彻底归了宁与黑,奚桓却没敲门,拢一拢大毛斗篷,仍旧调头回去。沿途霜冻风蜇,险些熄灭他手里的琉璃灯,他站住脚,掣着斗篷罩一罩。等风静下来,他却有些走不动,影似有千斤重,被他吃力地拖在身后,一步一沉,一步一艰。

甫入院里,见灯火通明,丫鬟们争相偎过来,采薇恨得眼儿斜吊,狠命地将他胳膊摇一摇,“三更半夜的,您往哪里去了?!急得我们只差把院里倒过来翻,你倒好,半点儿不知道珍重,病才好,你是嫌自己命长啊?你若嫌命长,我们可还没活够!”

听了这话,奚桓也不恼,将灯笼递给她,轻笑着攀廊而上,“急什么?我又不是要死了,屋里有些闷,我出去走走。”

见他回来,丫头们各自散了歇息,独连翘跟在后头,望他的背影,像一片岌岌可危的城墙。跟到屋外,奚桓倏然扭过头来,剔尽胡须的脸温柔地笑笑,“你到下头屋里睡吧,眼看着要回家做大小姐了,还跟着我一屋里睡,只怕名声不好。”

人虽笑着,眼色却冷如灰烬,连翘为之心一沉,什么也没说,跟着进屋伺候洗漱,铺床熏香,撒帐熄灯,月下抱了被褥,临出去,又僝僽回首,“爷,好睡,天一亮,雪也化了,湖也开了,什么就都过去了。”

过去之前,仍是孤星疏落,冷月无眠。奚桓盯着黑漆漆的帐顶,倏地自嘲发笑或许古人讲“丈夫志不大,何以佐乾坤?”连花绸也常讲男儿在世当有为,但是他却觉得,他的理想是她、抱负是她,既无傀怍,亦不惭愧。

可她,回想雨和云,信沉了鱼,书绝了雁,这段风与月唯一的人证,也将要与锣鼓欢声一齐失踪在喜庆红海里,从此没人来为他证明,他曾那么用力、用心地爱过某个人。

44. 双蕖怨(十) “新娘子来囖!”……

天还永夜, 奚府却燃起红灯百盏,长火如龙,盘绕不绝。仆妇小厮们四下里忙乱起来, 嬉嬉闹闹似哭哭啼啼, 欢欢笑笑如哀哀怨怨, 雕阑外风冷, 铜壶里凄清, 一醒来,衾枕无缘,星月已散, 只是天还迟迟未肯亮。

镜前千烛,耀眼得像个火辣辣的白天, 花绸被前呼后拥地搀扶到妆台,左右婆子忙着施妆傅粉,喜贴翠钿,欢戴金钏,浓涂朱唇,重描小山。她似个破碎的布娃娃一般随她们缝补, 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放在眼泪涟涟的奚缎云身上。

镜里窥了半晌, 她笑劝,“娘,女儿嫁人,您不高兴?哭什么呢?”

对榻上坐着冯照妆,逮着空子笑嘻嘻提点两句,“妹妹嫁了人 ,姑妈就要回扬州去,想起来与女儿相隔千里, 舍不得,自然就哭起来了嘛,做娘的,都这样儿。”

说着扭着脸,递了条绢子与奚缎云,“姑妈也是,大喜的日子,可不兴哭,仔细哭得妹妹也伤心起来。您打扬州千里迢迢的来,为的不就是这桩事儿,如今心愿了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奚缎云品咂出点意思,忙蘸蘸眼泪,顺着她的话点头,“是,不哭了不哭了,嫁出去不过几日回门,娘就回扬州去了,拢共就能见这几遭,不好哭的。”

话说到此,花绸噗一声,陡地在镜前掩面大哭。边上婆子忙拈帕来蘸,“哟,姑妈可别哭,这才上的妆,哭花了怎么好?”

谁知越说不哭,越哭得厉害,眼泪似憋了许久的雨,总算寻着个由头光明正大、痛快淋漓地落下来,一落就没个终结,抖碎了肩,洗刷了脂粉,一颗颗浑浊汹涌地连坠,打湿妆台。

众人左劝右慰,急得两个上妆的婆子裙里跺脚,唯有韫倩知道真相,忙去掣那婆子,“妈妈急什么,离时辰还早呢,让她哭一哭,又耽误不了什么功夫。”

抬眼一看天色,檐宇寂寂,灯火杳杳,迷蒙的天色像蒙着人眼的黑绸,等待着谁来揭开。

黑绸一抖,满屋的烛光亦跟着颤了颤,风局里,又渐渐稳固下来,好似不容更改。夜昼交替十分,窗外无月无星辰,金乌尚在楚岫中,静待时机。

连翘把黑绸圆领袍为奚桓套上,抬眼窥一窥他残留的病色,上头嵌的两只眼,业已彻底凉如烟。她仅仅轻微的叹息一声,什么都没说。

倒是采薇,屏风门里旋进来,摘了熏笼,钳子翻翻炭火,蹦上几枚火星,照着她轻蹙的额,“老爷都说了,不要您迎客,您又忙着起来做什么,好容易这两日睡得安稳些,多躺会儿不好?”

她不知道,奚桓是彻夜未眠,整夜干瞪着涩涩的眼,把空帐望穿,像在沉默里等待命运对他宣判。他大约已在痛觉里麻木,麻木里催颓了反抗的意识。如今,已经能沉静地笑一笑,“不妨碍,姑妈出嫁,处处都得体面些,哪有侄儿躺着睡大觉的道理?”

“就是要送姑妈,这时辰也还早呢……”

采薇叹着气,满腹牢骚待发,却被连翘掣了掣袖口,“姐姐先别说这些,先帮我把爷那条嵌黑玛瑙的腰带寻出来。”

各自忙开,未几奚桓穿戴齐整,走出去,迎面喝了口风,又带出一阵咳嗽。这两日,病见好了,咳嗽却成了个病根,嗓子眼里总觉得干痒难耐,一进风便要咳两声,吃着药,却不见好。

走到厅上,已陆续开始进客,奚桓与奚涧廊外拜礼招呼,递嬗进了些许人,人流后头,又见施兆庵远远迎上来,与奚桓作揖,“桓兄弟,可大安了?你中了解元,原是要与连朝相约着一起找你庆贺的,不想听见你病了。想来看,又怕家有女眷,你又出不得厅上,因此不敢来,遣了云见月见两个来瞧,回去说你已见好,我却不大安心,趁今日热闹特来瞧过。”

人人都说奚桓大安,连太医亦说不妨事,可奚桓却感觉,他像是快要死了,行如走肉,笑也笑得力不从心,“好了,不过偶时有些咳嗽,倒不打紧。还没恭贺你与连兄高中甲榜,恕罪恕罪。”

“我们还没恭贺你高中解元呢。”施兆庵摆摆袖,不以为然,“忙过这一遭,回头设宴贺你,连周乾也说遗憾未贺,咱们还该好好聚一聚才是。”

奚桓又作揖,使小厮来引入厅上坐席,他则风口里迎接络绎宾客。近卯时,渐闻车马尘哄,锣鼓轰鸣,走到外院,见备好的二十八抬大箱齐刷刷罗列等候,皆是些头面首饰,金银瓷器等物。

大门前渐渐簇拥来人,先是几个幼童嬉笑蹦来,要往门里冲,被一般管家小厮拦住。后又来十二个乐工,抬着大锣鼓吹打,后头紧跟人潮,拥着大红队伍阗来。那单煜晗穿大红/龙凤补子大袍,栓着玉带,头戴乌纱,骑在扎红花的马上,被众管家拦下来,左右周旋,前后催诗,耽搁半日,适才许他进门。

到正厅上,始见众星捧月拥出位瘦影娉婷的新娘子,蒙着盖头,瞧不清长什么样,倒是正首上端坐一妇人生得甚为美貌,穿着墨绿通袖袍,露一截宝蓝裙子,挽着鸭髻,不过簪一根碧绿簪子,十分清爽端丽。

单煜晗接过一头的大红绸子,与新娘厅上与妇人拜礼,正要送出去,倏听盖头底下泛起来浪花似的声音,“大哥哥,你也坐到上头去,叫我拜一拜你。”

奚甯原是坐在下首,闻言笑笑,提起月魄的衣摆挪到上首官帽椅上,望一望奚缎云,端正了身姿,“好好好、我就受妹妹一拜,煜晗别见怪才好。”

“大人哪里话,”单煜晗尔雅作揖,翩翩风度,挑不出一丝不好来,“于公于私,大人都受得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