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袄的朋友、范家的长女早上到府里说过,四更天断的气。范家只说要告诉甯儿,也没请我,我也不知该不该去。”
“我倒是封了二十两做帛金。”小乔嘻嘻捂嘴笑,不像是说丧事,倒像是说喜事。
引得榻上老太太将她嗔一眼,“人家死了,你高兴个什么?”
小乔松开手,抬着下巴翻翻眼皮,“早看不惯她那死皮赖脸的样子了,这些年没有哪个金刚钻,偏要揽哪个瓷器活,您瞧见她何时管过桓儿了?要不是姐夫生死不续弦,桓儿就不该叫她一个妾室操心,还借机想叫她侄女儿与桓儿结亲,当谁不知道她肚子里打什么主意似的。”
奚缎云瞧着她好笑,“小乔还跟年轻没嫁人时一样的性子,直来直往的。”
上头打趣说笑,下头路松琴领着几个要好的姑娘一同过来拜见花绸,笑嘻嘻地将花绸送来的几条手帕捧出来,“姑妈,她们说您送的这绢子好看,我分给她们,您不生气吧?”
她穿着上年花绸做给她的一身衣裳,妃色的衫,胭脂色的裙,配着双珍珠攒绣鞋,三寸的脚,踩步子软绵绵的,随刻要跌倒的模样。
花绸瞧着心疼,忙拉着她在椅上坐,“既是送你的,如何分配自然就在你了,姑娘们喜欢,就不枉我的心,你看着分配吧。”
姑娘们爱不释手,一人选了一条,围着花绸讨教。不时开席,各家夫人相继而来,未几毕至闲集,便设宴在一间轩馆内。
奚桓逮着姑娘小姐们往那边厅上去的空子,在廊下拽住老太太,在耳边说了几句。
只见老太太板下来嗔他,“昨儿夜里才下了雨,山上还没干透,路滑,好好在家不好?你领着姑妈去,跌了你事小,跌了她怎么办?”
奚桓又附耳过去说道一阵,老太太适才把眉眼舒展开来,“好好好,只是要多带着人,那观里虽清净,可也有香客来往,你看顾好姑妈。”
说话使人先去观里打了招呼清客,又叫备了顶娇,抬着花绸,奚桓骑马,送到山脚下。山倒不高,却是风弱云娇,水秀山明,倦鸟呼愁,飞花扬柳,仰头就能瞧见道观半隐苍树间。
一干仆从只在下头,奚桓将花绸请出来,替她系了顶长帷帽,只带着北果与椿娘,沿着山道往上爬。
来往轻烟璨阳,花绸一手撩着半隐半现的长帷纱,一手叫他在前头拽着,有些气喘,“桓儿,怎的路上都不见人?别是这观不灵吧?”
“外祖母才刚使人来清了观,顺道叫方丈备了斋饭。”奚桓一回头,见她戴着帷帽有些吃力,便定住身解她下巴上的绸带,“不戴了,横竖没人,闷得慌。”
花绸朝四面往往,把住他的手腕,有些踞蹐,“还是戴着吧,倘若撞见生人,不好。”
“哪里不好?姑妈又不是见不得人。”奚桓听她气也喘不平,何堪心忍,“人罩在里头,透不了气,摘了。”
帷帽交给椿娘抱着,沿途苔痕铺路,土里有些润,奚桓握着她的手,心内从未如此满足,希望这条路走不尽,延绵至天涯。
可事与愿违,山路不远,尽头就隐在林深草木之间。那观有道石砌山门,左右描刻题词,题得倒逍遥,左曰:元门有路,上通逍遥气;右曰:黄道此开,常依太虚光。山门底下候着方丈与两位徒孙,见得来人,毕恭毕敬将几人引进门。
拜过三清,花绸请了一场法事为范宝珠超度,自与奚桓进厅内用饭。厅内窗户外另开一条道,隐约见花影浓荫,姹紫嫣红,花绸因问:“这条路是通到哪里去的?”
那老方丈笑答:“回姑奶奶话儿,也是通到山下,只是这条道难走,不大往这边上来。虽崎岖,景致却好,这时节,路上开了好些野花,叫不出名字,倒好看得很呐!”
花绸够着脑袋瞧几眼,是见草色苍郁,花色纷杂,勾起兴致,“一会儿咱们回去,就往这条道下山,你说好不好?”
奚桓自然好,忙着与她添菜,“走哪里都好。姑妈方才拜三清,有没有替我求个什么?”
“自然求了,”花绸收回眼笑,“求我们桓儿秋天考个解元回来。”略一顿,又嘱咐,“听说施大人家的公子施兆庵今年秋闱也会去,那是个学问好的,你可得加把劲,你与他多年好友,可别落人太多,招人家笑话。”
“姑妈信不过我?您放心,考不回个好名次,我把脸皮也撕在外头,不敢回家见您。”
春风入殿,吹折梨花,花绸捧起碗,又问家常:“连翘在你屋里可怎么样了?我近日不得空,没去过问她,你可欺负人家了?”
奚桓抬额,观她片刻,企图一语憾春心,“您说的是怎么样的‘欺负’?”
花绸嚼出些深意来,脸臊得绯红,“你说这话儿真格要叫人打你!再没皮没脸,我这会儿就下山!”
说着作势起身,奚桓忙搁下碗拽她,“是侄儿口不择言,姑妈怎么跟我计较起来?”见她安坐,他摇着脑袋笑,“姑妈要问,又不许我说,没道理。”
“我问的与你说的是一回事儿吗?”
奚桓吃饱了饭,一壁抻直了腰朝外头小道要茶,一壁懒洋洋走到榻上,“您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哪回事儿’?”
复把花绸臊了个大红脸,他得了趣儿,朝花绸招手,“您想知道,过来我告诉您。”
待花绸落在对榻,他撑着脸,佯作回味无穷地品咂,“姑妈的眼光没得说,连翘很好,读书识礼,温柔体贴,凡事比采薇还解我的意些。就拿昨儿夜里下雨来说吧,天有些凉,我又不想烧炭,她就到我被子里,给我床上捂得暖暖和和的。”
说话间,他瞥着花绸的侧颜,企图在她脸上寻出一些细微末节的变化。
遗憾的是,花绸面上没有任何异变,暗里还有些欣慰。他能按部就班地像一位普通不过的世家公子知事、娶妻、纳妾,往后再生几房儿女,不知不觉地将她抛在脑后,就是对她最好的事情。
可想到他这些美好的未来,那些欣慰里,又冒出了一丝心酸,在她眼里一闪即逝。
她扭过脸来,宽慰地眱住他笑,不知是宽解他,还是宽解自己,“好就好,你往后走上仕途,家宅安宁是最好的,你也不必在家务上费心。连翘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往后你娶了妻,也不要亏待人家。”
她的温柔知意像不解风情的野蜂,将奚桓眼里的笑蜇破,目中的烟月刹那间开始山沉海逝。但他不死心,又凑近了几分,“那您想我往后娶个什么样的奶奶?”
“自然是家世好人品好的,相貌倒是其次。”花绸对他切切期盼的眼视而不见,摆出长辈的姿态来,双眼弯成玄月,凉凉地割着奚桓隐秘的心事,“我看松琴就好,性子不张扬,教养也好,家世更不必说。你们又有亲,少不得等你考了功名回来,你父亲就给你们定下亲。”
“您瞧她好?”奚桓收回眼,心里翻江倒海,面上漠漠从容。
“自然好了,门当户对,品貌出挑,哪里不好?”
哪里都好,包括她为他绘制的水到渠成的未来。但不是他要的。他有些没趣,心里流失了一条河,只剩干涸的河床,在太阳底下满是弯曲细碎的裂痕。
他拔座起来,也不瞧她,冷漠地剪起一只手,“走吧,您宝贝小侄女儿的生辰,您这么疼她,不好离席太久。”
花绸瞧出他生了气,闷不做声地跟在后头,半句安慰也没有。
陌上吹尘,山野扬花,行云绕楚岫。小道有些崎岖,花绸捉裙慢走,倏地忆起一句词:不要你护雕阑花甃香,荫苍苔石径纲。只要你盼行人终日替我凝眸,只要你重温灞陵别后酒①。
幽幽怆然间,举目望见一朵小花,开得素雅岑寂,她欲捉裙过去采回家描花样子。奚桓在两步前头听见声音,转回冷淡的眼,“不许过去,昨夜刚下了雨,草地里没晒透,路滑。”
也不知怎的,花绸像是有些恼他,不知是恼他与她生气,还是恼他不懂自己,偏就不听他的话,捉裙往边上去。
不想果真像他说的,草里土没干透,花绸刚掐了花,冷不丁地打了滑,脚踝崴一下,跌坐在一块石头上,摔的脚腕也疼,屁股也疼。
奚桓忙提着衣摆跑过来,蹲着掀她的裙,褪下鞋袜查检她的脚。他将她的脚捧在手上翻看,抬起略显紧张的眼,“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