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奚甯略抬眼,满目落魄,只是脸红红的,透着股不同寻常的朝气蓬勃,“没、没什么,我回去了,一会儿我叫人送几匹料子来,表妹、表妹裁几身衣裳穿,给姑妈也裁几身。”

恰好红藕与椿娘摆饭进来,花绸侧身让一让,转眸过来,“多谢表哥想着,表哥吃了饭再走好了,正做好,只是今儿不是娘做的,表哥凑合吃一顿?”

奚甯原想满口应下,可余光瞥见卧房棉帘子上一簇株丛低矮的宝楼台,好似奚缎云言浅语深的提醒,不敢多留,“我回房吃,表妹自用。有什么缺的,只管到总管房里支取,我听说表妹身子不大好,按我的话,去支些燕窝阿胶,每日煮了粥吃。”

一气说完,脚跨出门槛,又添一句,“我瞧姑妈身子也不大好,叫她老人家也吃。”

“嗳,谢谢大表哥。”

花绸在后福身,目送他院里出去片刻,红藕跟着凑过来张望,“老爷今儿怪怪的,话都说不利索。”

“大表哥往常不这样儿?”

“哪能呢。”红藕拉着她坐到饭桌上,使椿娘请太太,自顾着拨了炭盆到饭桌底下拢着,“我从前见老爷在外头厅上招呼官场上的朋友,好不厉害,话里头藏暗箭,笑里藏刀锋。年纪轻轻的,做了户部侍郎,尚书大人对他客气周到,皇上也十分青睐,哪里会像今儿,吞吞吐吐含含糊糊的……”

花绸放好象牙箸,趁奚缎云还没出来,凑过脑袋去,“大约是挨了娘的骂,有些臊。”

“太太还会骂人?”

“姐姐不知道,”花绸暗笑,拉着她坐,“我娘在家时常骂我爹,不过到了人家家里,这才处处小心。大表哥敬她,她亲近了,难免会当人儿子似的训。”

两人对着脸吐舌偷笑,饭食香暖合着夕阳里的草木香,热腾腾的烟熏恬淡。

另有烟淡香冷的别处,纱帐缠绵,永夜长长的化着雪,滴着水,叮咚叮咚冷冰冰的声音响彻天明,漫长难捱的时光结束在天际冒出的一线金光里。

范宝珠夜不成眠,刚起床,炭还未歇,恰好就有小丫头进来添新火。另有月琴端着碗热腾腾的燕窝进来,她独坐妆台,镜里一双眼睑下浮着淡青,朝镜角瞥一眼,踟蹰间,到底开口问:“老爷昨夜睡在哪里的?”

“噢,睡在太太屋里,天不亮就往衙门里去了。”

这厢耳朵里听见,口里冷笑着,“哼,宁愿睡在个死人屋里,也不肯在这里睡一天,像谁要把他吃了似的。”

月琴将碗搁在妆台,挪到她身后,为其挽发,“您别与他争这个,多少年的事儿了,争也争不来。倒是桓哥,得留着心,您想想,以后满副家当都是他的,您膝上无儿无女,老了还得靠他。”

提起范宝珠就是满肚子的气,将汤匙掷在碗里,惨败的脸露在镜中,“桓儿到底是他的种,跟他一个脾性,都是捂不化的冰碴子,凭你对他再好,还比不上个半大的丫头。你瞧他,恨不得把他那几百年外的姑妈当亲娘似的供着!”

“也是,人说隔代亲,咱们两家,都隔了几百年了,他倒敬着。”

这般说着,月琴撩起她一束发,抹了茉莉花头油盘在脑后,像有条理地梳理起一对乱麻,“这些都是不要紧的事儿,眼前要紧的,是桓哥与纱雾的亲事。我可明白话告诉您,乔家可是筹谋着将外孙女定给桓哥呢。”

这乔家便是奚桓外祖家,乔老太爷任着内阁首辅,膝下只得两个女儿,皆有倾国之姿,因此外头称姊妹俩大乔小乔。

大乔便是奚甯先妻,小乔招了个女婿在家,生下个女儿,与那范纱雾一般大,小奚桓一岁。乔家老夫人想着亲上做亲,结下这门亲事,只因年纪还小,暂未说明。

范宝珠听见,额心紧蹙,剔起眼在镜中盯着月琴,“倘若定了乔家,那满府里还与我姓范的有什么干系?”

“说的就是呀,您这些年生养不了,就指望着咱们两家亲上加亲,往后老了,儿媳妇是您亲侄女儿,还会亏待您不成?况且咱们范家要是定了这门亲事,老爷多少要给些面子,在朝中帮衬着两位舅爷,也不至于跟如今似的,总是公事公办,面上淡淡的。”

“可老爷平日总是推说桓儿还小,不着急定亲,我说了,他也不能答应啊。”

“谁叫您说啦?”月琴梳好一窝丝,首饰匣子里拣了只凤钗为其插在髻上,“我的意思,趁着孩子们年纪小,让他们多走动走动,自小玩在一处,大了自然比旁人要亲热些,到时候老爷还会拦着不成?”

“你这话儿也有理,大嫂子也是这么个意思,只是桓儿不爱与纱雾在一块玩儿。往常让他与我一道回范府里,他总不愿意。”

“您听我的,眼看年节了,到时候少不了走动。带着表姑娘一道去,她不是与韫倩要好?她去了,桓哥自然就肯去了。”

二人正打算得上好,倏听小丫头进来传,“姨娘,乔家几个婆子来了,在厅上等着,说是来接大少爷过去住几日。”

乍听“乔”字,范宝珠的心在腹内晃一晃,晃出了她几千的心不甘。可不敢得罪,仍旧掸裙拂鬓,添妆描眉,画得红彤彤的朱唇,提着气势往厅上去。

穿廊越圃间,阳光倏明倏暗地滑过她身上的羽缎,仿佛动摇着她一身的荣华,总不安稳,踅入花厅,见两个婆子正吃茶,她忙迸出笑颜,“妈妈们几时来的?屋里收拾了一阵,叫妈妈们好等。”

那两个婆子穿的是锦衣绣缎,头上珠翠华饬,雍容富贵比寻常人户里的太太奶奶还风光些。

上首坐的那婆子将眼皮轻掀,慢吞吞搁下茶盅,缓缓起身,行了个不端不正的万福,“我家老太太惦记着桓哥儿,想接过去住些日子,年节下送回来。老太爷在外头已经同姑爷讲过了,如今来接,姨娘快吩咐人打点了哥儿的东西,我们就好走的。”

范宝珠满腹气涌,生生咽下来,陪着笑脸,“桓儿这俩月不知怎么的,竟生起气来,成日在屋里不出门,逮着小厮们撒性子。我的意思,留他在家,等他好了,我们再使人送过去,省得惹老太太生气。”

那婆子乜兮兮笑一声,冷脸对着红脸,“您的意思可不算意思,您说了不算。好不好的,我们都得接过去。在这里不高兴,到外祖母跟前儿,自然就高兴了。”

另个婆子椅上坐着,拂着裙,不拿正眼瞧她,“快些着吧,外头小厮丫头一大堆等着呢。”

她们叮呤咣啷摇荡的嗓子里,那些处处不得志的过往在范宝珠娇艳欲滴的脸上,渐渐凝固成一缕冷冰冰的怨懑。

14. 君不悟(四) 少年归来,赴红尘之约……

几回冰雪冻,几回朝花谢,光阴流年急逝水,迢迢奔去,剩如今,又是烟笼九江春。

这一年的春日是由妙女们的裙角攀上来的,爬到廊角的燕巢中,咕咕咭咭唤醒遥远而崭新的人世。六七个丫头嬉笑一番,端着珐琅彩面盆、白釉瓷盂、四五条面巾手巾、一应香膏牙粉,打门里进去。

踅入卧房,绕过屏风,见一坚阔背影,穿着月魄色中衣,正由丫头侍奉着往上套一件松黄圆领袍。须臾少年转过来,眉似横剑,眼如皎月,瞳孔透着淡淡灰,似一缕淡烟入尘。

与之气度不匹配的,则是他略显急躁的语调,“快着些,穿戴好,去辞了外祖母,好回家去。”

为首的采薇捂着嘴嘻嘻笑,剩两个眼露在外面,含烟罩水,桃色袅袅,“爷急着回去做什么?姑妈今儿到范府里去,您急着回去,她可得下晌才到家。您安心陪老太太吃了早饭再走,琴姑娘也在那边屋里呢。”

乾坤轮转至今,小小奚桓业已拔成了眼前少年,森郁苍苍的眉目中,还留滞着一丝稚气未消,说起话来,却添了许多稳持气度,“姑妈到范府里去做什么?范家谁的生辰?”

“今儿倒没谁过生辰,姑妈去瞧大表小姐,她冬天里病了,开了春,病气还没消全。咱们离家那天,大表小姐跟前的莲心往咱们家传过话,我听见姑妈说下日子去瞧她,正好是今儿。”

奚桓与范韫倩不过点头之交,不大关心,落在床畔沾了珍珠粉刷牙,轻锁浓眉,只记挂着,“姑妈带着谁去的?谁赶车?”

采薇一头拧了面巾,一头笑应,“爷只管放心,叫谁套车,谁还敢不应?您年前将那些门房上的人都打了一顿,他们也知道老实些。不过这回是跟着二少爷去,他正好要去那边府里找表少爷,姑妈大约是乘他的车一道去。”

一听这话,奚甯额心收得愈发紧,吐了一嘴泡沫,细喁无声,“奚涧跟姑妈同乘一车……”

这话似根刺卡在他喉头里,走到乔老夫人房中,还有些不自在。

这屋里隔着四折屏风,上绣福禄寿喜大全,绕过去,见四椅对放,下头铺着瓜瓞绵绵彩罽毯,上头是一张黑檀宝榻,拓着松鹤延年。乔家老夫人端坐榻上,宝相雍容,正与身边一妙女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