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1 / 1)

不想绣鞋刚跨了一步,四下里陡地蹿出两三个人小厮,将她左右擎了。前头灯笼一晃,见韫倩等人带着丫鬟走来,“把包袱打开叫我瞧瞧,都偷了我家什么东西。”

就有个小厮掣了樱九怀内的包袱,打开来瞧,金银头面外加五十两银子。翠烟抱着胳膊冷笑两声,“这些东西合算起来,也不下百两,好大的胆子,老爷才没了,你就卷着家里的钱财想和野汉子私逃!”

樱九一时说不出话来,眼一转,张口要辩解,韫倩便乜她一眼,唇上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往南京去?正好了,我听说南京有条秦淮河,那里的日子新鲜,我送你去,你往后千万记着我的好。”

骤听,樱九将左右闪了,一把扑到韫倩裙下头,抱着她的腿央求不迭,“太太、姑娘!姑娘,瞧我从前伺候您一场的份上,好歹留条活路吧,别将我卖到那地方去,我往后一定吃长斋念佛,记挂您的好处,求您给条生路!”

韫倩冷眼一抬,似笑非笑,不睬她。倒是莲心打后头钻出来,照着她肩头一脚踹,“猪油蒙了心肝的东西,还想欺负了姑娘去,可见报应不爽,叫你有这下场。听说秦淮河上千百家青楼窑子,你这样不通诗文的,只配到往那最下处的地方去!把她锁起来,明日就叫个南京的牙子来,卖了她去!”

三五个小厮上来,拖着进去,哭声埋在震天的金锣木鱼里,隐没随夜兜落下来,无声地湮灭。至此,方了结一桩公案。

一更天,道士歇了,几房小妾轮流守灵,韫倩身子不好,歇在屋里,花绸陪着说话。

听见外头小厮来说奚桓来接,她便辞去,“你好生歇一歇,明日女儿女婿到了,也替你分忧。你听我说,不要吝啬,或者铺子或是田产,分她们一些。一是外头瞧着好看,二是她们也服你,往后不给你找麻烦,日后你老了,也总要照管你一二。记着我的话,我明日一早再来,睡吧,啊。”

“嗳,”韫倩难分难舍,床上拉着她的手,到她站起来走,还舍不得放,“你明日千万记得早来啊,我吩咐下早饭,你到这里来吃。”

两个人红了眼圈,丢开手,花绸便去了。到上了车,眼一眨,便掉出滴眼泪来。

奚桓见了,忙搂在怀里,“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呢?我瞧这姓卢的死了,他那几房妻妾可都不伤心,你怎的反倒伤心起来?敢是脸上还疼?”

车轮咯吱咯吱转着,走出长巷,街市尚有余嚷,花绸落寞地摇摇头,把眼泪擦了,不由嗟叹,“你大表姐命苦,人死了丈夫,都是哭还哭不过来,我倒替她松口气。可这气也松得叫人伤心,她要是有爹妈疼,何至于落到卢家,年纪轻轻,孩儿没了,又做了寡妇,往后几十年,有得熬。”

伤情起来,又是一滴眼泪,洇得奚桓心软,将她紧紧抱着说笑,“早起在大表姐屋里见到那个女人是谁?”

花绸倏地仰起脸,鼓着塞,抬手掐他的下巴,“你问什么?未必你见人美貌,心里惦记上了?我可警告你,人在丧期呢,你要是动什么手脚,我就去顺天府报官,将你捉起来打一顿!”

“你想到哪里去了?”奚桓抓了她的手,俯下脸来,“啵啵”往她嘴上连啄了两口,“你吃醋了?”

她退出怀抱,端起腰来,“没有。”

奚桓歪着眼看她,是面正眼端,十分正经。她素日里不爱吃醋,再贤德也没有,说起碧乔胡同的姑娘来既随意又带趣。如今这副端正模样,叫奚桓好不高兴,“你就是吃醋了,我的乖,快多吃一些,你心里酸,我心里就像抹了蜜似的。”

花绸睨他,见他嘻嘻笑着,两个瞳孔里倒影着自己,心里就知道是自己多想了。于是“噗嗤”一乐,抬手掐他两片腮,“我不高兴,你反倒高兴了。那是卢正元的第四房小妾,叫翠烟,你问她做什么?”

“没什么,”奚桓抻起腰,复将她搂在怀里,点点她的鼻尖,“只是晨起在屋里见她,恨不得笑出声来,那模样实在憋得辛苦。我就想,倘或我哪日死了,你是不是也这么高兴呢?不过顾着外头的面子,不好显出来,装腔作势掉两滴眼泪,欢天喜地给我发丧。”

“去!”花绸狠拍他胸膛一把,“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叫阴司里听见,真格来拿你!”

见她生气,奚桓忙哄,“我逗你笑笑呢,谁知又逗得你生气了。叫我瞧瞧,这脸色可不大好,指定是一个白天也没得空睡觉。来,趴我腿上睡会儿,到家我抱你进屋去睡。”

说得花绸果然有些困倦,折腰枕在他腿上,阖眼笑,“不许抱我,喊我起来,叫人瞧见,什么样子。”

“到家天都大黑了,谁还瞧见?”

“反正不许抱。”花绸咂摸两下嘴,迷迷糊糊地笑睡过去。

奚桓听见她呼吸渐沉,也笑,阖眼倚在车壁上睡,窗外是墨染的夜,在有情人的唇角上,悬起来一轮月。

74. 纱窗恨(十) “娶你”

星月皎洁, 天色未亮,枕边回看,是美人香丝缠绕, 玉容清淡无妆, 无限风情被阖于眼中, 又悬在卷翘的美睫畔。

奚桓凑过去亲一亲, 抬臂将花绸搂在怀里, 手在她后背轻拍着,“醒了,这时候, 不是要往卢家去帮忙?”

“嗯……?”花绸朦胧梦间,似醒未醒, “什么时辰了?”

“卯时末了。”

稍静须臾,花绸惊坐起,波水溶溶往帐外瞧,绮窗已透着幽蓝的光,半明半昧,照着她眉梢带媚, 眼角传情, 扭头将奚桓的胸膛推一推,“哎呀,你这时候才叫我,只怕那头都忙活开了。今日要请亲友吊唁,我是帮着在记管帛礼的,亲友们都到了,我还没去,韫倩一人如何忙得过来呢?”

“这可不怨我, 我叫你了,你没醒,我就没忍心再叫。”奚桓坐起来,两手将她虚笼笼散乱的鸭髻拢一拢,“不急,真没人也会叫下人先记管着。我今日出城接周乾,登封的案子办完了,要交到刑部复核,等我与说他说完话,再到卢家去吊唁。”

“你慢慢来,又不是同他多深的交情。”花绸下床去叫了椿娘,又爬回帐中,偎在他怀里,“你送什么丧帛祭品?”

说到此节,奚桓枕着胳膊靠在床头发笑,“我与他无甚亲厚关系,不过送些蜡烛沉香并二十两银子也就是了。倒是有一样,我得给他抬头烧猪去,方不枉他死在这酒肉上头。”

花绸被逗得一笑,“你这人,人都死了你还拿人取笑。”

“神鬼菩萨,我都笑得,如何就笑不得他?”

花绸忙捂他的嘴,只怕触犯神明,可当她的手罩着他的口鼻,看见上面一对暗灰的瞳孔,不羁放纵。她才发现,她很爱他不受规束的模样,仿佛他是她举目晴空里,那只自由的鹰,从不向凡俗低头。

她睫毛眨一眨,眼波便动了情,奚桓握下她的手,目光从她的脸下移到娇柔一折出尘寰的腰,与小蛮无二,他便也动了情,环臂去搂着,贴着她的耳朵吹口气,“我有件事要求你,只怕你不答应,更怕你听了生气,一向不敢说。”

“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还有你不敢说的?”

奚桓歪着脸窥她面色,复凑到耳廓,嘴巴有意无意地轻扫过,又故作懊恼,“算了,不说了,说了你一准生气。”

“你说呀,”花绸耳廓一痒,一个激灵由耳朵透到心,脸上回泛出红霞,娇怯无力地嗔他,“你不说我可真生气了。”

“这可是你逼我说的,我说了,你不许怨我。”奚桓高吊着眉,见花绸指着天,眼皮翻着起了誓,他才肯凑上去,嘴巴似启未启,一缕热乎乎的气吐在花绸耳蜗,就像他说的那些不要脸的话,将人从指尖烫到心。

这翻悄悄话,以他毫无廉耻地将下半截戳在她腰窝收尾。花绸红着脸打他,“没廉耻的东西!”

他又撞一下,“你说他,还是说我?”

花绸恼羞成怒,扑上去掐他,“要死!”

她掐他,他便饶她痒痒,两个人嘻嘻哈哈扭做一团,窗外有霪霪的春雨落下来,又一年。

数不清是在一起的第几年,每年都似奚桓见到她的第一面,仿似看到春花秋月,她一直是他的梦里蝴蝶。

雨乍晴,香满近亭,绿满遥山,花绸嗅嗅满城的草木香,哪里飞来一片红粉落花,被她拈在指端,是一片桃旭,娇妩多姿,她撩开车帘子,又送它飞去。

冯照妆一齐并坐马车里,穿着件银灰的长襟衫,素白的裙,头上戴着金嵌宝石的凤冠,左右两只东珠坠珥,淡雅又雍容,凤眼一飞,拉着花绸问:“你瞧瞧我,还有哪里不妥当?”

“二嫂嫂再雍容没有了,”花绸心知她打扮得如此富贵葳蕤是为哪般,少不得恭维,“你放心,听说庄大嫂子叫那卫嘉敲了笔银子,有些经穷了,一会儿见了你,只恐怕得低着头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