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樱九,穿着金滚牙白比甲,里头套着灰鼠镶滚大红长袄,雪白的裙,一颦一笑回首间,媚冶入骨。恰巧在路转处望见韫倩的背影,她歪着脸看一看,又转回来。
晴光乍暖,她却冷凛凛地笑一笑,“听说她不是病了?急得老爷那样子,怎的又好了,收拾得齐齐整整的,是要往哪里去?”
丫头跟着回望一眼,笑扭过来,“我听见晨起吩咐套车呢,装了些礼,不是回娘家,就是往奚家送礼去。她这病得也奇,好端端又吃不下饭,昨日又犯起吐症来,成日倒在床上,大夫来瞧,只说是忧思缠体。”
“她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又忧思缠体起来。”说话走回房中,樱九莲步款移,落到榻上烤火,“哼,从前她在家时,多少打骂受着,也不见什么忧思缠体,如今揣个身子,益发娇惯起来了。”
“也不知是怎的,姑娘使我哨探着她屋里的事情,我想一想,细算起来,还是上回织霞铺里的林裁缝来过一趟后,她就病起来,或许她如今怀着身子,叫外头的人撞克的也未可知。”
哪里来阵风,倏地吹得樱九一个激灵,她一寸寸把腰端起来,斜吊着眼睇住丫头,“你说是上回林裁缝来后她就病了?”
丫头正捏着钳子翻炭盆,闻言懵懵懂懂地点点下颌,“可不是嘛。”
樱九服把腰缓缓沉下去,细眉深扣,双目紧盯着下头窜起的火舌,熊熊地,烧了心甸。
另有一簇火舌烧在熏笼,烤得人满面红光,仿佛坏事情都掐断在年尾,明年将是全新的日子笼罩来,欢喜的,满志的。屋里莺莺燕燕春春,笑声扫尽痴云。
花绸讲得兴起,把腿搁到榻上,叠在裙中,“韫倩,你等着瞧,届时你那妹子往后就有好日子过了。俗话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从前说你只顾一味硬顶,反招来许多没必要的罪受,可不是真的?如今要出气,就要把这口气出尽。”
炉篆香烟,丝丝缕缕,险些将韫倩的眼泪熏了出来,她小心地、谨慎地把那一座将要倾颓的汪洋抑在眼眶,伸出手去抓花绸的手,“绸袄,谢谢你,这些年,我没白交你这个朋友,往后你有什么难处,只管对我说,我别的没有,就是有钱。”
她眼中难藏的泪花对着榻上的阳光闪一闪,花绸便敏锐地察觉了什么。她反握住她的手,紧紧攥着,“犯不着讲这个客气,也不单是为你,还是为着我自己。”
说着,花绸抿抿唇,垂垂眼,“兆庵……”
“别问,”韫倩埋下脸,不敢抬起来,好似功败垂成的大军,“此刻别问。”
这样讲,花绸就明了,她沉默片刻,叫来椿娘,吩咐了酒菜。未几摆上来,是一壶她送来的葡萄酒、一瓯干笋熏肉、一瓯烧猪头肉、一瓯水晶鹅、并三样新鲜菜蔬,当中有道糟萝卜,酸酸甜甜,爽爽脆脆。
花绸亲自筛了酒,拣了一片糟萝卜在她碗里,“打过霜,尤甚爽口,你吃一些。”
好像汹涌的眼泪被韫倩埋没回腹中,她抬起头来笑笑,“还要与我讲客气不成?我自己晓得动手,你吃你的。来,咱们先吃盅酒。”
“依你。”花绸举樽与她相碰,又嘱咐,“只可吃两盅,你还有身子呢,不好多吃。”
便罢了,二人吃起饭来,韫倩连日饮食不香,倒是这一遭多吃了两口糟萝卜,把胃口提起来,又要了碗稀饭吃,一并吃了些肉。
莲心在圆案上与椿娘吃饭,瞧见了高兴得要不得,“我说今日须得来姑妈这里一趟,可见没错,姑娘在家一连好些日没胃口,到了姑妈这里,吃了这些,别说我,就是姑妈瞧见也高兴不是?”
众人笑笑,花绸又吩咐椿娘去厨房要一样糟鹌鹑,扭头将韫倩爱吃的碟子换到她跟前,“莲心说得是,就不为自己,也要为你肚子里头那个多想一想。如今我倒要问问你,这一个如何打算呢?”
“还能如何打算呢,少不得是要生下来的。”韫倩搁下碗,温柔地抚一抚肚皮,“我如今就这一个指望,生他下来养着,有他给我打发光阴,也蛮好。”
花绸点点头,菜上来,又招呼着她吃一些。到下晌,叫厨房装了一攒盒点心、两瓯糟萝卜、两瓯糟鹌鹑,使莲心椿娘提着,角门上送她出去。
回屋时,恰在园中撞见奚桓归家,也是往她屋里去,穿着银鼠镶滚蜜合道袍,戴着黑幅巾子。奚桓远远也瞧见她,穿的是桃粉长袄,半掩着银红软缎裙,头上戴着顶灰鼠卧兔,两颗粉碧玺水滴坠珥在腮畔晃来晃去,对着晴丝,粉雕玉琢的好模样。
两个人岔道上并做一道,花绸因问他:“你为何这时候才回来?”
“我衙门出来,恰好连朝家中设宴请吃酒。到年下,就是戏酒多,推也推不过去。我还要告诉你一声,因常叫月见几人应酬,今日连朝也是请她们来应酬,我趁势放了年礼,四位姑娘,一人派了二十两银子。”奚桓说毕,就将她的腰环住,走进屋里,见两席残筵,便笑,“必定是韫倩表姐来过了?”
“你猜得准。”花绸温柔笑笑,拉着她在榻上挨坐着烤火,“月见她们也不大容易,单给银子,到底冷冰冰的,没个人情味。回头我叫人备几匹料子绢子送去与她们,也难为她们时时在我跟前取乐说笑,逗我开心。”
花绸使椿娘收拾残席,又说正屋里久无人住,要去点炭熏香去去霉气。与奚桓走到正屋,奚桓将两三个熏笼都点上,花绸坐在榻上压香灰,与他打听,“年前的礼,你可给兆庵送去了?”
“还没来得及,部里好些大人来往还没走完,又有爹如卫大人一般关系近的同僚,爹虽不在京,我是晚辈,也要替他老人家去拜一拜的。还有皇上放的年赏搁在户部,没得空去领呢。”
“皇上官场赏的不过是几十两银子、一些胡椒肉品之类,倒不着急。”花绸填着香粉,抬眉睇他,“嗳,你近日与兆庵走动,瞧他脸色如何?”
奚桓细想想,好笑起来,“还是照旧,听你这意思,好像他该如何似的。怎的,你好好的打听他做什么?莫不是你瞧他长得十分端正,起了些什么我不晓得的心思?”
叮当几声,花绸将香篆在桌沿上瞧瞧,磕出袅袅香灰,她忙用袖扇一扇,“去!尽瞎说。”二人笑笑,花绸神秘莫测地朝他招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
须臾奚桓挪坐到她身边,附耳细说一阵,奚桓脸色大变,一阵红一阵白,连连咋舌,半晌无言。最后瞧着她,长叹一声,“我的乖,这都是什么事儿,兆庵素日十分正经的一个人,怎的也做这偷鸡摸狗的事情?”
“什么‘偷鸡摸狗’!”
“呸呸呸、是偷香窃玉!”奚桓忙环住她晃一晃,哄得花绸笑了,又叹,“那孩儿到底是不是他的?”
花绸料想韫倩必定不肯告诉施兆庵,也怕奚桓哪此酒后吐真言,便摇摇头,“不是。”
“瞧不出来,姓卢的那老东西,还有点本事。”奚桓嗟叹两声,倏地把眉头攒起,扭回脸望她,手在她腰上兜一兜,“说起来,你怎的不见有孩儿呢?”
袅袅清烟里,花绸噗嗤乐了,捂着嘴笑起来,“你想什么呢?我久不在夫家,在家住着,却有了身子,回头我赖给谁去?实话告诉你,早前我使人在市井里寻了副凉药方,时常吃着的。这个时候,还是不要生出别的事情好,省得漏出风声去,又叫单煜晗捏着了把柄,你爹还没回京,你又生出事来,如何办好?”
奚桓想她说得有礼,便收了失落的面色,搂她在怀里,“这个药,对你身子有没有什么坏处?”
“那野大夫说是药三分毒,别的倒没有多说什么,不过我吃了这些日子,也没见哪里不痛快。”
奚桓大吓,“他自然不肯多说,说了你还买他的方不成?快、咱们快不要吃了,这东西违了人伦天理,八成是对身子有害的,如今你还年轻,没显出来,往后年纪大了,瞎了瘸了、或是长久生不出孩儿来怎生好?”
“不吃闹出人命来,又是一场风波,我方才讲的道理,你还不明白?”
“我明白的。”奚桓垂眼望望她,声音放低下来,“咱们不吃了,我不、那什么进去,不就不能有孩儿了?”
兀的把花绸说红了脸,如烟笼芍药,雨洗桃花,偎在他怀里,“那不委屈你了?”
奚桓两个耳朵红彤彤的,俯下去吻她,“不委屈。”
黏黏腻腻的唇舌里,几个熏笼越烧越烫,将冷清清的一间屋子烧如四月春。
二十这日起来,早起奚桓往衙门里去,花绸便打点余下的年礼,使各管家小厮登门去送,至午晌奚桓归家,吩咐家下人扫洗祠堂,烧疏送神,由奚峦领着众人阖家祭拜,再一同午饭,忙忙碌碌,一日便混了过去。
且说这里的礼送到单家,怄得魏夫人摔碟子砸碗,好不生气,指着丫头便骂,“好她个没王法的东西,我活了这大半辈子,头一遭见如此不讲规矩的媳妇,住在别人家中,还往自己家中送礼,这是明明白白告诉我,她不爱做我单家的媳妇嘛。哼,做她娘的春秋大梦!横竖她不归家,我煜晗照样吃喝,有的是女人!她还是单家媳妇的名头,在外头终归名不正言不顺,我倒要瞧瞧,是谁耽误谁!”
丫头战战兢兢哄劝一阵,魏夫人只顾坐在榻上喘气,怄得心肝脾肺样样如火烧。
恰好单煜晗走进来,瞧见如此境况,心里有了数,难免劝两句,“母亲何必大动肝火,伤的是自己的身。她不回来,也是单家的人,天长地久,外头自然有话说,说得难听了,她自然也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