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将奚甯面上的雾霭拨开,他倏然一笑,面带怅色点点光洁的下巴,“好小子……我们这些人,浸淫党争已久,渐渐把为民之初心给忘了,今日亏得你提起。”
说着,眼锋一转,望向卫珺与季安,“他说得对,几万百姓的命是命,一千百姓的命也是命,咱们不能因为要扫除奸佞而忘了根本。荆州的事,我去跟潘凤打擂台,提醒提醒他叫他补修。季安,你去与施大人商议商议,福建盐场你还是要去盯着,那个曹潜,或许就是潘懋倒台的关窍。”
二人领了命便辞去,暝暝天色里,两盏灯笼相继飘远。奚桓走去阖拢门,换到了上首坐下,将昌其冲的话转述一番,攒起浓眉,“听老师的话里,潘懋往宁夏去信,大约另有意思,儿子有些拿不准。老师让我问问您,可知不知到潘懋的用意?”
奚甯缄默一阵,拔座起来,慢悠悠在满墙书海下踱步,“这个常志君是潘懋的学生,这些年在宁夏与瓦剌鞑靼周旋,甚少吃败。兵部确有军情,瓦剌近日在贺兰山一带集结兵力,皇上与内阁以及兵部定下的意思,是趁他们还未整合,让常志君迎头痛击。这消息才令八百里传往宁夏,潘懋又另写信与他,那恐怕……是一些与军令相悖的话。”
“爹的意思是,潘懋会阳奉阴违,令常志君故意拖延军情?”奚桓搁在案上的手攥一攥,掌心里起了薄汗,“军机大事,他怎么敢?”
“看样子,他有些狗急跳墙的意思了。”奚甯转过来,阴沉的脸色浮起一丝笑,仿若密林里轻撒的一片月光,幽幽寂寂,“这两年,皇上将我提进内阁,意欲何为,朝堂皆知。他原以为,你外祖父卸任之后,内阁会是他当家。如今他虽是首揆,却封我为次辅,这次科举,施家的小子被安插在通政司,连家的小子去了吏部,此举是何意思,昭然若揭。他大概想以宁夏的战事,提醒皇上他这些年的功劳。”
“那皇上的意思,爹能否揣度出一二?”
“眼下宁夏还没传回来消息,谁也不知道皇上会有何圣意。只有等兵部有了消息,我才知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奚甯顿一顿,舒展浓眉,“或许……潘懋这回是自寻死路的也未可知。”
“爹是说,可能因为这件事,皇上会生诛其根本之心?”
“不好说,天子之意,深不可测。”奚甯笑一笑,有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冷静,“倘或皇上对他还有顾忌,恐怕他这一逼,倒霉的就是我了。可自古以来,又有哪位君王喜欢受制于人呢?”
奚桓神色凝重,微垂着下颌,“那依儿子之见,这个时候,让他潘懋到皇上面前逼一逼,咱们按兵不动,或许皇上反而会对他存厌。”
“你修书一封给周乾,叫他先稳住那些粮商,手上的东西先握好,择日回京,用不用得上,得等兵部的消息到京一搏了。你说得对,潘懋既然已经开始咄咄逼人,咱们反而不能逼皇上,或许咱们让皇上松一口气,局势才能有回旋的余地。”
“儿子这就去写信。”
奚桓作揖出去,其坚壮背影后,天色又昏几度,星月黯淡,夜已阑珊。
乌逐兔奔,夏已过半,看不见的暗涌中,峨眉又画新样,晚镜再添花妆,闲暇闺阁,复添新愁。
天尚昏沉,便听见吱呀一声,正屋里有人开门出来。花绸星眼初开,在枕畔竖起耳朵听觑,叫奚桓沉重的呼吸一吵,半晌没听见开院门的声音。她索性坐起来,捏着奚桓的鼻子,再听,适才听见院门开阖,那一阵低锵的脚步声飘然远去。
不想听得认真,忘了松手。奚桓梦里头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险些窒息,两眼一睁开,忙将脑袋摆一摆,“你是不是趁我睡着了想谋杀亲夫?!”
花绸适才回神松手,噗嗤笑出来,“对不住对不住,你呼吸太重,我什么也听不见,这才捏了你的鼻子。”
“差点捂死我了。”奚桓一头笑,一头坐起来,束着高高的马尾,睐目见她薄薄的寝衫敞着,露出里头蜜合色的肚兜,胸口上一片空荡荡的肌肤像张白纸,叫人想着墨一点。
他心一动,爬起来亲在她锁骨下空白的地方,仿佛是晨起叫醒她的心脏,让它来温柔地爱他。
马尾扫着花绸的皮肤,像只毛茸茸的小狗,搔得花绸咯咯笑,拍打他袒裼的肩,“做什么?拱在人家怀里,你还吃/奶不成?!”
奚桓抬眉睇她一眼,顽劣一笑,掀她的肚兜,“没错,我还吃/奶呢,你喂我一些,大早起我正肚饿!”
他掀下头,花绸便捂下头,他又改掣上头,花绸忙用胳膊护着,闹得床架子嘎吱嘎吱晃荡,系在脖子上的带子也散了,她横抱胳膊紧揿着,笑得拿脚踹他,“别闹了、笑得人肚子疼,我要上不来气儿了!”
她最怕痒的,涨得满脸通红,不知是笑的还是臊的。奚桓怕她真喘不过气,不敢再闹她,轻轻掰开她的胳膊,重新把带子给她栓上,“好好好、我不看我不看,你跟捂命似的,又不是没看过,瞧你这小气样。”
“去!”花绸嗔他一眼,把脸偏向里帐,有些欲语还羞的娇态,眼角笑出水星,沾在睫毛上,在半明半昧的温帐里莹莹闪烁。
奚桓跪在她旁边,渐有些重了呼吸,“我也不知怎么的,早起就有些……也不好太劳累你,借你的手一用你愿不愿意?”
真叫人不知道是应是拒好,花绸转回眼来,朝他腰脐下瞟一眼,幽幽怨怨地嗔到他脸上去,闷不做声,也不动作。奚桓知道她这是愿意了,三两下扯了腰上的带子,抓着她的手来蹭一蹭。
一触碰,花绸便被那鲜活的热温烫了一下手,几个指端似一株含羞草,轻轻蜷拢了。奚桓垂眼看她星眼朦胧,朱唇微张,像是小小的惊诧,大大的羞赧,是因他而迷了眼色,乱了心跳。
只要一想到,他的十万八千个毛孔都悉数张开,沸腾的血液像要烧滚出来。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膝盖跪在她身旁,像是预备把自己的生命献祭给她。或者,是她趟在祭台,等待他将她的灵魂剖出来。
“你抓着他,你原来试过的,你忘了?”
这大约就是个献祭的仪式了。花绸心内有些忐忑,抬起另一只手背挡住自己发烫的眼,她怕身不由己地去看,太可耻了。但她心底里汩汩冒出个念头,止不住地想去看。
“想看就看。”青山不与我,我来与青山,她不动手,奚桓只好把自己塞到她摊开的手里,阗满她温柔的掌心,再满胀出来。
花绸只觉握住了一尾长着硬骨头的、黏滑滑的鱼,一不留神他就蹿出去,十分粗鲁,十分调皮。她也就有了十分好奇,从手背的指缝间别过眼来瞥一瞥,就一眼,便灼得她满脸滚烫地转回去。
睨着她的脸,奚桓止不住笑了,带着失衡的呼吸,横冲乱撞地,使这张软媚迷迭的绿绡帐,在将亮未亮的天色里流露英风,“自古以来,只有男人,对女人评头论足,你也可以,对我评头论足啊,你瞧瞧我怎么样?”
他像棵大树,根在她手里,气息如葱郁的枝叶在摇动。而她是树下歇脚的旅人,带着一身风尘在他坚壮的庇佑下,抖落麻木的疲倦,放纵地把每一面在他提供的阴凉里展露。
她怯怯地把指缝又再打开,转过脸来看他顽皮地乱窜,活脱脱的,元气大满。她把指缝阖拢,缭乱地气息里带着笑,“像小时候的桓儿,没头没脑的。”
奚桓的三魂七魄都被殛杀,他俯下来罩着她,好像是童年走失的心脏又在她怀抱里找回。那个稚嫩得傻气的奚桓,还不懂得什么是爱的奚桓,一早就已经把他全部本能的爱都贡献给她了。他想不到,她还记得他。
有一种奇异的感动袭击了他。所以他在乱糟糟的芙蓉锦褥与鲛綃裙下,也袭击了她,“本不想劳累你的,可你这么说,我就放不过你了。”
她也顺从地把四肢与他纠葛,缠绵没有颜色,却有气味,是带着豆蔻香的呼吸,与兰麝香的分泌。
帐外起了天色,宝鸭冷了香,闷热还没来,凉爽已经去了。奚桓带着黏黏的汗,像刚由热浪风波的慾海里跋涉出来,往床头靠着,手臂将她搂进怀里,“大清早,你刚刚在听什么?”
花绸窃窃地笑,像半隐在天色里的月亮,“你这时候才想起来问呀?我方才是替你哨探哨探,免得你起来出去,冲撞了人。”
“冲撞了谁?”
她折颈在他肩头,俏皮地挑挑眉,“没谁。”
奚桓从她窃细的笑声里听出了什么,眼往正屋那个方向斜一斜,捏一捏她软得没骨头的手臂,“绸袄,要是等你与单家断了关系,我还是不能娶你怎么办?”
门外偶然间“吱”一声,是早起的蝉儿,吵得人倦意全无。若奚缎云与奚甯果真有了什么,他两个倒真是“法不容情”了。思及此,花绸杏眼半垂,似如荷下静水,微微泛愁。
愁不及一刻,奚桓想起“同姓不婚”来,倏地兜一兜她的手臂,笑起来,“我真是杞人忧天,险些忘了这码事。”
“什么事啊?”花绸扇扇睫毛,懵懵懂懂。
“没什么,”他伸出食指拨弄她灵秀的鼻尖一下,掀帐下床套衣裳,“我得走了,今日恐怕有事要忙,得晚些回来。”
“你近日来去匆匆的,在忙些什么?”花绸系了衣带扎好裙,挂起帐下来为他更衣,一壁回望绮窗外的天色,“往常这时候你还没睡醒呢,这几天却走得早,你又不上朝,慌什么呢?”
“翰林院下值,我还约了施兆庵到拜月阁去议事,叫他联络原来地方上上疏参潘凤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