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一哄,花绸反而眼圈一红,蛾眉轻蹙,含怨偏了脸,只不说话。他愈发急起来,够着掉在船头的灯笼来照她,“你瞧瞧,倒真把你捉弄哭了,要不我也真跳到湖里去,给你赔个礼?”
花绸噗嗤乐了,一转脸,哪还有要哭的样子,啐了他一下,“呸,瞧你这样,不是骨头硬着非要走么?”
“好啊,你原来也是捉弄我?”
“许你捉弄我,就不许我捉弄你?”
奚桓将灯笼搁在一旁,撑起来就要挠她,她缩着胳膊说了一堆好话讨饶。嬉闹一阵,奚桓忽然俯下来亲她,轻轻的,仿佛怕吻碎了她,再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抚一抚她的鬓,“看你高兴,就是我最高兴的事情。”
从他的眼里,花绸似乎没看见往日浓得能滴下来的欲,是如他身后漫天的星河一样铺天盖地的爱意,单纯的,耀眼的。
她一侧眼,身旁滑过许多荷花莲蓬,便由他身下翻出来,跪在船头掐莲蓬,“桓儿,你手长,给我掐一些,回头给你剥了莲子煮粥吃。”
荷花正盛,绿叶清波,奚桓掐了许多塞在花绸怀里,顺势搂着她又倒下,枕着一只手,吟着,“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①。”
伴着细风吟荷,花绸从未如此开怀过,或者说,她所有的开怀都是他带来的,一次比一次空前,一次比一次浩大。此刻好像,他归还了她的原本的天地,在漫天璀璨的星辰里,她全凭爱与感觉在活着。
她枕在他的手臂,睐目看他,是玉山之鼻,浩海之眼。他也看她,四个眼睛里仿佛拉扯着细细的情,把他陡地扯近,从黏腻腻的亲吻,到湿哒哒的弥合,他撼动着她,也撼动着整艘画舫。
在他摇荡的肩上,整片星河也在花绸泪润的眼角摇荡。
夜朗星浓,第二天自然就是个好天气,太阳虽大,却有清风徐徐,难得的凉爽。
因午晌要往云林馆去,花绸只恐独她一个女眷会有诸多不便,心起邀韫倩同去,便大早起来梳妆,换了衣裳,吩咐椿娘使人套车,走到卢家来。
赶上韫倩初起,听见她来,忙换了件樱花粉的对襟,扎了条橘色的裙,插画佩钿,使人在炕桌上摆上稀饭,将她请进来。
人甫进门,她便笑嘻嘻去拉她,“哟,难得难得,你竟肯往我这里来一趟。快榻上坐,我想你来这样早,必定是没吃早饭来的,咱们正好一道用一些。”
花绸上下眼看她,见她穿得淡雅清爽,便障扇一笑,“你像是算准了我来找你什么事情,因此才打扮得这般得宜合时。”
“这倒好笑了,你来,连个贴也没先下,我哪里晓得你是有什么事?”
二女携手坐下,案上摆了两碗稀饭,四样精致小菜,又有两碗酥油牛奶。花绸也不同她客气,端起碗来吃两口,方道:“我来找你,自然是要说好事情,才不辜负你的饭菜啊。桓儿的朋友在南郊有一处别馆,据说风景绝佳,他怕我在家闲闷,午晌衙门里出来,要带我往那里去摆席取乐。”
说到这里,她往门外瞧瞧,见无人,才音量照旧,“还请了他两位朋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未免难堪,想请你与我同去。”
韫倩眼皮稍垂,再抬起时,带着点点星辉,像是盈盈的期盼,“请了他什么朋友啊?”
“施家的小子,连家的小子,还有一位他原来的老师,我都是见过的,再有三两个唱的。我知道,你与他们同辈,不好去得。可有我在呢,咱们在屋里坐,他们在外头做,又不共处一室,你怕什么?家里若问,你只说是往我那里去,瞒过去就好了。”
听见施兆庵也在,韫倩嘻嘻笑起来,“嗨,荒郊野岭的,谁还来盯着我不成?我怕什么?吃过饭,我就坐了你的车,与你一道先往你家去。”
“你们老爷呢?”
“这个时辰,自然是往衙门里去了,谁管他?”韫倩满不在乎地将案点一点,“快吃,吃过咱们就走,省得一会儿撞见他回来,你还得往外避。”
两个匆匆吃了,韫倩拿了收拾了扇绢,灭了香炉,与花绸一道往角门上出去。不想那樱九晨起闲逛,远远在一处假山上瞧见,因问跟前丫头:“我瞧着那位像是单家奶奶,这么大早起,她来做什么?”
小丫头探头望一望,笑道:“可不就是她?我方才到厨房里拿您的早饭撞见过。听见丫头们说,是来邀咱们太太往家里去,不知有什么事情。太太素日里除了与那三房说几句话,就是与她走得近些。听说她活计做得十分好,太太有好些衣裳,还是她亲自裁的呢,可见二人情谊深厚。”
樱九晓得二人要好,不曾疑心什么,只是提起衣裳来,猛地想起件事情,“我前儿瞧见三房那个穿了件蓝镶滚的长衫,好看极了,是哪里做的?”
“是织霞铺里的裁缝师傅做的,那位师傅手艺没有说的,咱们家太太与那三位,都爱请他裁衣裳。四娘要是喜欢,我使人去将他的徒弟请来,给您量量身段。”
“好。”樱九点点下颌,摇起扇来,金莲款动,袅袅迤行而去,不知不觉,日已中天。
①元唐温如《题龙阳县青草湖》
57. 玉山颓(三) 哪里刮来一阵酸风……
风吹竹林, 簌簌有声,云林馆内帘动燕醒,各人带了小厮丫头, 治席开筵。花绸与韫倩自在屋里, 外头却是一班男人并几位妙妓坐花吟曲。
原是朋友相聚, 奚桓却记着奚甯说下的事, 趁机也派北果套车去邀了昌其冲前来。
昌其冲此人, 虽入仕为官,却有些书呆子习性,常年与诗书为伴, 对朝野党争之事,虽有洞察, 却从不涉身,一心只在翰林院舞文弄墨做文章。因此奚桓担心说他不动,便以谢师之名,将其邀到这里,请施兆庵等人帮忙劝说。
几人席地而坐,筛过几圈酒, 几轮飞花后, 奚桓便推月见等人进去,“屋里有女眷,也请几位抱琴而去,与她们取乐取乐。”
打发了闲人,奚桓便使北果上来筛酒,起身打拱请昌其冲,“学生承蒙老师教导,幸不辱老师这几年来倾囊相授, 夺了个探花。如今又与老师同在翰林院当差,承蒙老师多番照拂,学生感激不尽。原该请老师到家中款待,只是近来暑热,这云林馆虽然简陋,却是个再好不过的清凉来处,因此在这里设宴简亵,答谢老师多年教诲之恩!”
昌其冲留着一把五尺美髯,翛然一抚,面如野鹤仙翁,如玉做之骨,风裁之柳,“你越发讲礼了,记得你十三四岁上头,还为了不背书,与我争论诗书在口或在心。你说‘道理在心,何须逐字逐句背诵下来?’我一时还被你问住了,正不知如何辩,还是你姑妈走了来,说‘若字句都不解,又如何通道理?你刁钻耍滑,若通道理,如何不肯脚踏实地?’说完打了你几鞭子,你才肯老老实实伏案读书。”
“学生当时年少气盛,不知高低与老师争论,还请老师宽恕。”奚桓忙作揖赔罪。
他哈哈一笑,抬一抬袖,“我又不是怪责你,你忙着认什么什么罪呢?说到你姑妈,我想起来,她似乎是嫁到了侯门单家?不知她婚后可好?”
倏地把三人问得一懵,那连朝忙伸着胳膊为他筛酒,借着他的腔搭话,“老师还认得姑妈呢?”
昌其冲轻轻闭目,似回味无穷之态,“如何不认得?倾国倾城,非花非雾,春风十里独步。胜如西子妖娆,更比太真澹泞。曾被风,容易送去。曾被月,等闲留住。似花翻使花羞,似柳任从柳妒①。”
奚桓一壁听,一壁盘腿坐下,见他神情向往,便眼生警惕,将他上下打量。倏又听他微微叹息,“可惜、可惜……”
“老师可惜什么?”奚桓挑着一侧眉眱他
“没什么,说笑罢了。”叹完,昌其冲眼色微沉,慢吞吞搁下金樽,撩一撩胡须,将几位青年睃一眼,“今日请我来,不单单是为了谢师吧?你们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也不过三十出头,可不是那起啰啰嗦嗦的老头,不喜欢绕弯子。”
草亭内高卷竹箔,奚桓背着满地阳光,暗朝施兆庵使个眼色。施兆庵领会了意思,便将昌其冲高高抬起来,“要说当今官场,谁不是攀权附势以求高升?只有老师不与人相争,在翰林院自在编史论道,学生们钦佩已久……”
“少拍马屁,照直了说。”昌其冲不客气地剔他一眼。
奚桓讪讪一笑,接过话去,“老师依然是旧日的脾性不改,那学生只好照实讲来。多年来,潘懋父子仗着各地为官的门徒学生弄权敛财,朝中人早有异论,可潘懋根茎之深,实在可怖,往年或有弹劾者,不是奏疏没在了通政司,就是反被潘懋治一个诬陷乱政之罪。幸而早年有乔阁老左右掣衡,如今乔阁老卸甲归田,潘懋肆无忌惮……”
昌其冲鼻腔哼一哼,摆摆袖,“早有乔阁老,如今不是你有你父亲在内阁吗?谁说潘家父子就肆无忌惮了?你说这些,无非是你父亲不堪忍了,想把潘党连根拔起,他好独揽大权,何必说得这般大义凛然?”
“老师此言有差,”施兆庵怕奚桓尴尬,忙插了一嘴,“潘懋多年来结党贪墨,难道就不该清肃?倘或肃清朝野是为了独揽大权,那自古惩奸除恶的忠臣岂不是都是以大义谋私权?”
昌其冲睐他一眼,满不在乎地捋着须,望向奚桓,“我不听你们这些‘大义’,你只说,你父亲想叫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