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吸一吸这尘嚣喧嚷的俗气,朝奚缎云挑挑眉,“桓儿说姑奶奶烧饭好吃,侄儿听见也犯了谗,姑妈也烧给侄儿吃些,好不好?”
奚缎云摘下围裙,揭了口锅,拣了对箸儿插了两个酥油松饼递过去,“喏,灶里温着的,拿着屋里吃去。”
落日残霞里,奚甯举着两根筷子绕到廊下,上头顶着两个饼,像杂耍里顶碟子的,透着股不不协调的傻气。花绸廊下瞅见,一头别着脸笑,一头收了针线,屋里搬炉子为其瀹茶。
未几奚缎云走进来,见他在榻上吃得唇上直泛油光,鼻下半寸须也跟着沾了点儿饼屑,便掸着裙笑,“甯儿都这样大的人了,还吃得跟个小脏猫似的。绸袄,递帕子哥哥擦擦嘴。”
奚甯心头猝然被这句“小脏猫”一敲,抖出绵绵密密的鼓点,咚咚地震动到脸上,化为一抹不可查的笑。
这太夸张了,他想,可世间总是由这些微妙的机缘凑巧成组。他自幼尊礼守节,从不会把自己弄成“小脏猫”,自然也不曾听别人用这个词形容他,真巧,在这里听到。
他喜欢这个词,像朵软绵绵的云,他陷在里头,窃窃地,偷偷摸摸地笑。真像个猫,爬到夜墙,一抬爪,盗得一缕梨云梦。
云梦消散几度里,玉扇浅藏,朔风渐紧,满园淡烟轻寒,清露湿衣裳。
天冷下来,人心自然就跟着凉薄不少。自那日奚甯敲打一番范宝珠后,她倒是提了两个厨房里管事的婆子来,面前不痛不痒地说两句。
两婆子面上应承,回去自然不改,倒还愈发记恼着莲花颠的人,暗里向厨房内一干人抱怨,“又不是咱们家的正经主子,不过是一门穷亲戚,倒仗着老爷姨娘几分敬重,益发蹬鼻子上脸起来!”
厨房里照管粮油的偏是月琴她娘,打月琴口里听见点风,扭头就吹给众人,“老爷父母去得早,待长辈向来一头的孝顺。为了这门亲戚,竟在屋里同姨娘吵了几句。我听了也为姨娘不值,打先太太没了起,她就出来顶了事,操了多少心?倒为了外人来问她的话儿。”
旁人来和,连连摇头,“别说姨娘心里不爽快,就是我们心里也不痛快。外头采办菜蔬,又搬又挑的,累得人膀子酸。我们是这家里的人,领着这家里的月钱,自然该着为此累。可又没拿她们莲花颠一厘,倒要我们跟着白操劳!”
众人点头应是,怨声日渐积起,终到某日,闹出事来。
6. 凤来朝(六) 您理理我好不?……
中秋刚过,筵有余香,露湿阑干,凉风入帐。
因前些时宴客,奚桓不识字,闹出不少笑话。奚甯自觉丢了脸面,发了狠,在翰林院经筵讲门下拣了位秀才来为其开蒙。
苍松竹影交叠,正扑在那秀才身上,高高的个头,穿得朴素,却隽逸面庞,学问极佳,来日必定是位龙飞凤翔之才。只是过于年轻,不过十八的年纪。
皆因奚甯恐老夫子太过古板,不合奚桓的脾性,因此才要了这年轻的来。这秀才叫陈照年,素来敬仰奚甯声名,也愿意来,且暗里发愿定要教导好奚桓。
故此到了时辰,还留下来孜孜不倦地念叨着,嗓音浄泚如水,催人困倦,“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一扭头,见奚桓正窝在官帽椅上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地,规律的起落间,忽地抬起来,横袖揩了把嘴角的涎夜,迷瞪瞪地睁着眼,“先生,您叨叨这一早上,口干不?我使丫头进来瀹茶您吃。”
陈照年执一把戒尺,往案上敲敲,“我不渴,多谢你费心。你把方才我念的,念一遍来。”
外间长案正横对槛窗,哪里飞来只雀儿,正在窗台上横跳脚。奚桓放腿下去要逮,倏地叫陈照年拽住,“哪儿去?我方才说话,你没听见?”
“听见了,”奚桓眼睁睁瞧着那雀儿被惊飞,有些恼,拿眼剜他,“不会背。”
“你有没有认真听?”
他腆着脸笑,又到圆案上摸了个黄澄澄橘子扒皮,“耳朵听了,脑子里没记住,我这耳朵跟脑子,按我爹的话说,是分了家的。”
那陈照年气得直往上翻眼皮,复翻下来,上下将他扫着,“听说朝天观的老方丈曾给你掐算,说你胎带慧根,命有大运。怎么你连个讲了七八回的《千字文》都背不下来?”
“我也不晓得,您是先生,我是学生,得问您啊。”
陈照年哽了半晌,朝案后一指,“坐回去,七八遍记不住,就七十八十遍,总能背下来。”
“不坐了先生,”奚桓高高仰起脸睇他,用沾满橘子汁的手去拽他的衣摆,“坐得屁股疼,叫我歇歇成不成?”
先生硬了心肠,将脸别到门框上不理他。忽见一抹湖色荡漾,门里进了一位小姑娘,梳着宝髻,并头簪两朵小小的白茉莉,穿着水天碧的短褙,扎着湖蓝的裙,恍惚似一潭幽水里开出的蓝莲花。
他匆匆避开眼,花绸也是一怔,旋即脸似丹霞,烧红了十里天。端着个白釉碟子,一时进不得,退不下,满目羞愧,“还当桓儿下学了,不妨叨扰了先生讲学,真是对不住。”
莺啭燕噎的声音莫如在奚桓心里放了朵烟花,满目绚烂,余光绵长。他扑将过去抱住花绸的腰,背后把沾了橘子汁的手翻起,生怕脏了她的衣裙,“姑妈康安,大清早,您怎么来了?”
细微的尴尬里,花绸把眼低垂,端高了碟子,往他背上拍拍,“你姑奶奶新做了玫瑰八仙糕,端来你吃。”说着,搁在案上,朝陈照年蹲了个万福,“先生也请尝尝。”
奚桓稍稍抬眼,就看见那朱颜绿鬓,两个水晶坠珥像一点湖光,落在他目中,驱散了半晌沉闷的课业。
于是,他满眼就只剩了花绸,哪里还瞧得见先生。兀自摊着两只手在她眼前,“姑妈给擦擦。”
淡黄的汁水在他手中褪得一抹绿,花绸轻掀眼皮瞧他满腹委屈的神色,牵出条绢子往面盆架上沾了水,捧着他的手细搽,“剥了橘子皮也不洗手,弄脏了衣裳可不好洗的。”
奚桓被她托在温热的手心,蓦然觉得她的手把刚过去的夏天又一把掣了回来,炽热的太阳烤着他,凉爽的风吹着他,舒服得他不想说话。
那陈照年立在长案另一边,两个手指来来回回地拂着案沿,眼睛倏抬倏落,悄然地游在花绸的裙与脸。
只待他们搽干净手了,他才逮着空隙与花绸搭话,“小姐就是桓儿的表姑妈?”
花绸障袂莞尔,似一缕信花月,莲叶风,带着咽水萦云的天然风情,“是,耽搁了先生讲学,抱歉。”
“不妨事儿。”他走上来两步,朝花绸作揖,“桓儿待小姐倒十分恭敬,只是不肯听我的话。还请小姐劝一劝,叫他安静坐着听讲。”
花绸芳裙浅动,挪了半步回礼,“叫先生费心了。”
两个人越靠越近的步子牵动了奚桓的心弦,在这割扯间,手掌上橘子皮的余韵浮起来,酸酸涩涩。他将两个恨眼在陈照年身上探半晌,倏地噙着冷笑,“你教不好我,是你没能耐,做什么劳烦我姑妈?”
那陈照年只觉失了颜面,陡地胀红脸,斟酌用词欲训斥他一番。
奚桓却不远如他筹谋得当,仰着脸便大放厥词,“我爹给你多少银子?我加倍给你,你往后别来了,横竖你也是个没能为,教也教不了我什么。”
“桓儿!”花绸脸色骤变,窥一眼陈照年面上悻悻讪讪的颜色,一搦裙,将奚桓掣到帘角低训,“怎么能对先生无礼?”
“怎么不能?”奚桓稍稍放低声音,不重不轻,正好叫满屋里都听见,“他算个什么玩意儿?我听他几日课,已经是给足他脸面了。”
花绸心头一振,回首见陈照年益发低垂着脸,忙捂他的嘴,“你再这么没礼,我告诉你父亲,叫他打你。”
“打就打,呜呜……”他猛地把脸挣出来,愤懑难当地望着陈照年,“我要是喊句疼,就不是他儿子,”说着调目回来,怨凄凄地睇住花绸,“也不是你侄儿!”
廊下丫头婆子听见,一窝蜂潮涌进来,见奚桓生了气,又是端果子又是置玩意。那余妈妈哪里寻来件玉造的鲁班锁塞在他手里,圆球型,横七竖八套着玉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