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击一般的绝望,霎时从绿颐的头顶到了脚跟,眨眼间,她便从欣喜的余温,转化为了求生的挣扎。

因此,她也更是来不及细思,这小王子身上的诸多蹊跷之处。

譬如,当初在和亲队伍遇上那车稚粥的人劫掠时,裴彦苏还似乎根本不会拳脚,只能强行用手掌握住那大汉的弯刀,差一点被砍掉了十指。但这仅仅数日的工夫,他便可以单人单骑,在护送她驾车的侍卫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这狭窄的车厢,如入无人之境。

“我……我有公主亲笔……”为了争取生机,绿颐故意说得模棱两可。

裴彦苏闻言,手上的力道果然减轻了少许,绿颐得以喘息。

“哪个公主?”但他的问话却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公主有绝密秘辛,说,说出来,”绿颐还在仔细思索着措辞,目眦欲裂,“王子可要看在,看在我一心,一心为王子上,饶,饶我性命!”

说话间,裴彦苏却已经找到了那印有火漆的信筒。

“你背主求荣,还想得陇望蜀?”男人将信筒收在怀中,轻蔑一笑,便再次收紧了那掐在绿颐脖颈上的大掌。

很快,随着马车疾驰于茫茫夜色的隆隆作响,这位机关算尽的宫婢,未得半点所图,反而渐渐咽了气。

裴彦苏掏出巾帕,慢条斯理地将双手擦干净。

之后方才掀开马车前帘,抽出佩剑,架在了那来不及反应的侍卫脖子上。

“给你两条路。”裴彦苏醇厚的嗓音,此时在夜风呼啸下,也显得无比苍劲无情,“要么现在被我杀死,我把你和车里的婢女一同埋在这胡地;要么和我一并将这婢女就地埋了,你跟我回幽州,此番我由汉转胡,着实还需要几个身手不凡的心腹。”

这名叫倪卞的侍卫,手握缰绳的力道不减,还在飞速思考间,又听得背后的小王子说道:

“倪卞,你无父无母,在邺城毫无根基,自愿入和亲队伍,也只是想多寻机会。你护送的婢女本就犯了死罪,你即使完成公主使命,恐怕也要受她牵连,纵使你眼下假意答应我,想回了邺城左右逢源,但你以为,你真能进得了邺城的城门吗?”

“可是……”电光火石间,倪卞已然将前后的利弊摸清,“此次和亲队伍名单上有我的姓名,孟使官等人也早已熟悉我的脸,若我转投王子,能瞒过谁的眼?”

“这就无须你来担心了。”眼见倪卞松动,裴彦苏缓缓收了手中的剑,“跟了我,建功立业,出将入相,自是不缺。况且你这个身份,于我来说,将来可能还有大用。”

只因先前他威胁她时,说的是“不许去找静泓”。可是她明明再没有这样的意思,他却还是出尔反尔,做了这等不顾她意愿的事。

谁知这刚刚做了坏事的男人没有半点愧意,绷了许久的臭脸不仅和缓了不少,甚至还有微微的拂煦:

“公主自己满嘴谎话,指责起别人来,倒是理直气壮。”

萧月音半身踏入佛门,从小便也学会不打诳语,若要说这一生最心虚之事,不过是顶替了姐姐萧月桢的身份、欺骗了这个对姐姐一往情深的小王子。

是以,即使那番缠.绵热吻令她酥了半边身子,在听到“谎”这样刺耳的字眼时,心中仍旧是警铃大作,原本就因为那热吻而羞红的脸颊彻底红透,就连小巧的耳珠,也染上了绯红的云霞。

“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看着怀中女人那刚被他亲得湿漉漉的嘴唇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反驳的样子,裴彦苏郑重而缓慢地说道,“既然先前所说的、那些对我情意变淡是在撒谎,那么现在你我便同去找父王说清楚,让他们收回成命,不让那两个女人进门。”

谁知,软软趴在他怀中的女人,听到这样的话,却蓦地支起了半边身子。

杏眸婉转,盈盈秋波,鸦羽长睫上还沾着水汽,可眨眼之间,又分明多了几丝再明显不过的慌乱。

萧月音想不到他竟然会在此时突然将这种事情翻出来说。

她确实对他撒了谎,但有些话却是确凿无误,他只将那些混为一谈,胡乱曲解。

就比如,情意变淡一事……

她对他岂止是情意变淡,那简直就是毫无情意。

但是反驳的话已然到了嘴边,她却有点说不出来了。毕竟这男人耍无赖的模样她也见识过许多次,若是真真再提,难保他不会再趁火打劫,行什么越轨之举。

越陷入与他的纠缠,她就越容易露出马脚,从而越难彻底脱身。

可是,她又不能答应他这样的要求。

同娶之事是她亲口答应下来的,现在反悔,岂不就是离原先预定的成婚没有几日了?可是萧月桢那边,仍旧是没有半点音讯呢!

横也不行,竖也不行,她人还被他箍住不能真正动弹,回首十七年为人,何时如此被动过?

小公主越想心头的憋屈越甚,也不知哪里来的眼泪,“哗”地一下便从双眸里滚落下来,偏她嘴硬面薄,要在这时候反驳裴彦苏的建议,便一面哽咽着,一面也学了他那副耍无赖的态度:

“不,不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我既然答应了单于,自然已经做好了要与姐妹们共事一夫的准备,绝不可能反悔改口的!”

裴彦苏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少女说这些拒绝的话时,眼泪仍旧簌簌流下,一颗一颗沿着她精致的下颌滴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也一滴一滴堵住了他方才开始便揪成了一团的心口。

这个女人究竟有多绝情,又有多希望别的女人能够把他对她的爱重全部分去,好独善其身?

他垂眸,与她的婆娑泪眼对视,嗓音却不自觉哑了大半:

“你……就一定要把我往外推吗?”

这一次,整个人都被泪水浸泡的萧月音也听出来了,这才高八斗的状元郎,对萧月桢的情意,应当从未消减过。

占有之心也好,爱慕之心也罢,能够问出这样问题的人,绝非是利用感情之人。

但她却无论如何不能讲明实情,甚至连半点松口之意,都不能流露。

而越急眼泪流得越凶,她也硬撑着不断思考圆谎的话术,就这样沉默的片刻里,那先前一直托着她后脑的大掌忽然滑到了前面,捧起她被热泪沾湿的面颊。

然后裴彦苏也等不及她如何回答,又一次俯身吻住了她。

韩嬷嬷从宴饮起便是贴身跟随,见证了全程。还在路上的时候,她就想劝公主直接到军中面见王子,但一是考虑王子此去为机要大事不好分心,二是公主在康王面前明显是在赌气放话,很有可能后悔。

略微的几句安慰又实在苍白,面对戴嬷嬷和刘福多公公几个眼神的问询,韩嬷嬷也只能以摇头应对。

三言两语说不清,何况康王和公主是主子,妄议主上兄妹关系,大大超出他们这些婢仆的本分。

是以,她也拒绝了其他人随同入卧房,独自守在公主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