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1 / 1)

可白璧微瑕,总是令人惋惜的。

她微微窘迫,不好抬眼,手上?不住往杯盏内倒酒,一抬一低间?,清澈冰冷的酒液溅在他心口。

裴玄章侧身去扶额,尽可能掩住那?声溢出唇边的低吟。

谢怀珠听见了,面色微红,但想一想或许是他痛,柔声安抚道:“我知道您一定很疼,但一会儿就会好的,到时候我拿一点腌好的青梅给您尝一尝,好不好?”

这样夜半去厨房偷吃东西一样的紧张刺激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

谢怀珠咽了咽口水,她固然很紧张,却还是尽职尽责地擦拭仍在外流的鲜血,同他说话转移痛楚:“天下承平,皇爷即位的时候您才出生不久,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天下承平?裴玄章含笑看向她,像是要看出她的厌恶,温和?道:“韫娘,还是不大太平的。”

她直面一个男子的身体还是十分紧张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叫他躺在帐内,有可能是被他吓到了。

如今她半蹲着的模样,小心翼翼地?仰头,认真照拂他的感受,连口水都要小心吞咽,倒像是……

裴玄章呼吸渐沉,他生出些?歉意,却更有些?自?嘲的沮丧,为他生出的那?些?粗鲁念头。

谢怀珠正要起身取纱布绷紧伤口,擦过那?道道伤痕的手忽然被人攥住,按住其中某一条长?疤。

“韫娘生在官宦人家?,宁波府还算富庶,大概不大清楚北境的事情。”

他缓缓道:“这道疤是我初入仕的时候做县令,登州府有人造反,煽动周围郡县,我所治理的地?方也不慎被卷入其中,府兵里有人想要取我的头颅,向叛军邀功。”

谢怀珠被他描述得一惊,没有注意到他称呼上?的不妥,怔怔道:“我记得您不是官声极好,也会被手下拿去邀功吗?”

似乎从她知道裴玄章这个名字以来,他便是臣子中的标杆,清正廉洁,又世故通透,凭借皇帝的宠爱一路青云直上?,可以将所有夸赞人的词汇堆叠到他身上?,但旁的便不大清楚了。

裴玄章颔首,他笑道好:“韫娘,一县兵勇有限,叛军围城半月,当?时只有官仓与?米商有粮,我叫人开仓,还抢了人家?的东西,无论是否守住城池,从上?到下这都是必死的罪过,他们以为援军无望,当?然想要谋一条生路。”

开仓放粮不是一个县令能拥有的权力,朝廷的旨意不下,没有人敢开那?把锁、破这道禁令。

虽说强抢商人是有些?不够道德,不过乱世从严,谢怀珠不大明白,疑惑道:“您不是还坐在我面前吗?”

“旁的县令畏惧朝廷,或弃城而逃,或舍身就义,但守住城门者不多,所以皇爷非但没下杀令,反而升我做巡按御史。”

裴玄章淡淡一笑:“百姓以为王法如天,君为神明,但皇爷的准则还是有许多宽容的。”

谢怀珠不语,智子疑邻的故事她是知道的,身份都不一样,做法自?然更不相同,裴玄章无论是否丢官,都不影响他日?后承袭镇国公?的爵位,然而他选择留下来守城,又先斩后奏,在一众唯唯诺诺的同僚中显得格外出挑优秀,难怪皇帝会嘉奖。

这很对陛下的脾气。

可如她的父亲这样,许多人三?四十岁才考中科举,谋了个县官,一生为礼教束缚,朝廷的规矩大于天,稍有不慎就会全家?下狱抄家?,没有人承担得起这份责任。

甚至即便他们这样做了,也不会得到皇帝的嘉奖,反而要自?掏腰包,补齐粮仓亏空。

裴玄章也是这样想,他道:“我后来将那?几个人的头颅挂在城门上?,并不怎么吃亏,母亲知道了哭得死去活来,那?时她只有我一个独生儿子,不过我想,这毕竟因为我是陛下宠爱的臣子,也算不得什么。”

谢怀珠却不这样想,她小声反驳道:“这怎么不厉害呢,您本来可以有更有利的选择,却仍旧选择留下来,这就已经胜过许多人了,您难道不知道,那?些?县官贪财惜命起来是什么模样?”

裴玄章不去反驳她的观点,教她往左去摸,柔和?道:“这一道还好,陈王的匕首刺得不深,我养了三?四个月也就好了。”

谢怀珠以为他英武壮硕,那?里应当?坚硬如磐,但手指被带动划过,却绵软得不可思?议。

同她那?里好像没什么区别……也是有的,她手按得重了些?,那?绵软的触感逐渐变硬,敏/感如风拂含羞。

她头脑嗡嗡,好似甜甜的蜂蜜酒都涌到头上?,搅得她迷迷糊糊。

发了好一会儿呆,她才想起陈王是谁。

皇帝与?先皇后的第三?子,太t?子和?雍王的亲弟弟……那?天在马球场上?跟在雍王身后的人?

“皇宫里打架还动刀子吗?”

她惊恐万分:“您惹到陈王了……不对,您不会招惹他们,那?是陈王故意寻您的麻烦?”

裴玄章无奈:“这么说倒也没错,陛下回銮,正好在大同歇驾,此次无功而返,又折损了一位宠妃,是以终日?恍惚,他策划士兵哗变,想取皇帝而代之,中间?出了些?差错,被我和?几位老臣拦下了。”

谢怀珠沉默,夫兄转述这些?宫闱秘史的功底还是略显平淡,造反是杀头的罪过,可她见陈王那?天活蹦乱跳,精气神十足,和?几个兄弟勾肩搭背,一点也不像快四十岁的人。

皇帝原来这么慈爱宽厚吗,她怎么没看出来?

“你瞧,这世道就是这样的,陈王被罚俸数月,在京中府邸思?过,如今仍掌管一司,权势煊赫。”

裴玄章往回推算,他在大同府养了数月的伤,而后就接到了天子的密令,奉旨往两?浙去,明面上?为远行出海的官船剿匪,抵御连年进犯的倭寇,实则是与?官船互相配合,在江浙一带搜罗那?人的踪迹。

这个时候,韫娘似乎只有十二三?岁,正值豆蔻年华,可爱而乖顺。

他曾路过宁波府治下的县衙驿馆,那?时会偶遇过她吗?

谢怀珠抚过那?道险些?正中心脏的伤,他的仕途由此而起,这是很多人求不来的机会,也扛不过去的劫难,低低道:“后来您一路高升,也要亲自?上?战场么?”

裴玄章否认,耐心为她解释:“要做主帅,那?便顾虑重重,不能不考虑安危,但海上?多为远攻,弓弩火器为主,偶尔陆上?剿匪,也不必我亲自?上?阵。”

虽说偶尔也有惊险,但毕竟要比从前好上?许多,谢怀珠扫过那?些?鲜红伤痕,挣开手去取纱布,心内五味杂陈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知这样说未免忘恩负义,可是您没有必要亲自?去接我爹爹的。”

她是父亲的女儿,所以没有资格向救命恩人说这样的话,可为了她酒后的请求,只率一两?百人就敢至京畿府县,他当?真一点也不怕?

谢怀珠打了一个自?认为还算漂亮的结,低声道:“为了我,不值得的。”

她只是他的弟媳,又没什么可拿来与?夫兄交换的利益,甚至拒绝了他那?奇怪的要求,她以为似夫兄这样久在高位的人必定会生气嗔恨,即便不似雍王,也不会再与?她相见。

即便是夜色,也掩不住她眼眸的明亮哀伤,灯下看美人,即便是他也会生出些?许柔情,这种感觉新?奇得令人颤栗,他呼吸都有些?不畅,并非今日?才伤到的肌肤隐隐作痛。

可什么时候看见她不会生出这样缱绻宁和?的情感呢,或许也未必是在灯下。

他定了定心神,淡淡道:“凡夫俗子,谁不畏死,但事发突然,焉能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