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恍若未闻,似听?不?出这话外?之意。
崔俨接过雍王的酒,叫人试了毒才敢捧到皇帝身前,这条繁琐的规矩是从陈王行刺后才添上,可陈王坐在席间,却?似无所察觉,笑嘻嘻地与臣子说话,为他的哥哥喝彩。
“二郎,你今夜喝得?太醉,先下去罢。”
皇帝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儿子们争相在他面前彩衣娱亲,他晃了晃杯中酒液,虽然疲惫,却?不?掩天子之威:“朕今夜也有?些倦了。”
雍王仰头直视父亲的疲惫,皇帝只持酒在手,并不?肯入口,冷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儿子没醉,是阿爹忘记了。”
定国公有?些坐不?住,他站起身来,蹙眉道?:“王爷,御前不?可失仪。”
雍王斜瞥了一眼?,轻声笑道?:“我随陛下打天下时还是先定国公在世时,你不?过是蒙恩袭爵,我与皇爷说话,有?你开口的份么!”
定国公欲与之争辩,皇帝却?挥了挥手,他的面色近乎平和,甚至称得?上慈爱:“宴席无大小,二郎,你有?什么要说的,不?妨痛痛快快说出来,阿爹不?与你计较。”
雍王点了点头,昂首道?:“当年?陛下举事,大哥不?能随行,曾许诺日后立我为太子,后来入主京城,陛下受困于文官士族之说,只得?立大哥为东宫,后来太子数次不?称上意,陛下又起易嗣之心,却?被臣下所阻,可儿子并非是不?读书的武夫,玄武门之事距今尚不?足七百年?,唐高?祖优柔寡断,致使兄弟失和,喋血宫门,而唐明皇兄弟和睦,五王并非同一父母所出,却?可抵足而眠,甚至在宁王死后追册皇帝,兄友弟恭为天下之最,陛下英明远胜高?祖睿宗,岂不?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大殿之内隐有?回声,陈王起身应声:“二哥说得?是,这东宫之位本来就该能者居之,大哥近日缠绵病榻,发病只在旦夕,举头三尺有?神?明,天子一诺万金,岂可失信于臣下?”
宴酣半醉的臣子们近乎惊醒,雍王与陈王的嚣张只对臣下,平日侍奉君父还是战战兢兢,然而今日狂悖如此,就是喝得?再醉,也知道?事情不?妙。
可皇室宴饮,宗亲勋贵皆不?能持寸兵上殿,入宫前还要接受卫军仔细的搜查,便是想掺和进皇家的事情,也是无刀可用。
皇帝按住欲挡在他身前的张贵妃,缓缓道?:“看?起来朕今日若是不?依,就该死在你的剑下?”
雍王尽管早已下定决心,可听?到父亲这样说,心下竟还是颤了颤,他稍柔和了些语气:“陛下言重,臣只求陛下践行当日诺言,岂敢做出弑父之举?”
他与陈王手中亲军不?过两三千人,加上暗卫以及三司兵马也仅能控制住殿上的天子与群臣,弑父的名声若传出去,太子太孙便占了正统,他与陈王不?过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只要将父亲牢牢控制住,太子困于仁孝的名声,即便掌握着守城禁军,也需乖乖让位,否则便是不?孝不?贤。
人谁不?畏死,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不外如是,雍王无畏地对上皇帝俯视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地威胁道?:“阿爹,您老了,也不?会希望见到兄弟阋墙的事情重演,是也不?是?”
皇帝摇头轻笑,转向陈王,仿若父子闲聊:“三郎,你早有?称帝的心思,日后也肯屈居你二哥之下?”
陈王稍感心虚,此刻却?也只得?朗声道?:“儿子早年?糊涂,如今却?想得?明白,只有?二哥才有?资格正位东宫,父皇,择日不?如撞日,您就下诏罢!”
皇帝点了点头,环视座上群臣,他们往日……甚至是方才还为国事争论不?休,此刻却?大多正襟危坐,深深低下头去。
定国公虽说有?护驾的心思,可奈何也没有?兵刃,他望向御座,轻轻叹了一口气:“陛下固然慈爱,可雍王与陈王失礼如此,臣请陛下召金瓜武士上殿。”
雍王像是听?到什么极有?趣的笑话,朗声大笑,胸膛都在震颤,近乎癫狂,他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位表弟,道?:“定国公既有?此请,不?如先替我尝一尝金锤的滋味,来人!”
瓦剌此刻应当正在夜袭城门,夜半难辨人马,不?知敌我虚实,忠于天子的部属将领多在北城外?御敌,若他与二郎连行宫里的武士也制不?住,岂敢在殿上说这些话!
埋伏在殿外?的刀斧手一拥而上,他们本就是晋军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士卒,早知今日做的是什么买卖,直迫天子也毫无畏惧。
雍王慢条斯理?道?:“崔总管伺候陛下笔墨日久,来人,拿纸笔上来!”
他话音未落,便淹没在刀兵相撞的声音里,执坚披锐的武士杀气腾腾,持火铳刀剑前压,似神?出鬼没,后随不?知几何,瞬时包围了大殿。
浓厚的血/腥味压过酒菜的香气,殿内群臣面色发白,有?数人甚至晕厥过去,却?无人敢叫一声,只能听?见浓稠的鲜血淌过无数刀剑,滴滴答答迸溅在砖地上的声音。
陈王略有?些疑惑,军中将领不?知皇帝被困此处,他们还不?到大开杀戒那步,是谁不?得?命令就敢在行宫先一步动手。
然而他才转过身来,杜思言尚且温热的人头就被掷到他面上,满腔腥臭的血喷了一头一身,彻底毁掉那华贵的常服。
可隔着遮面的盔甲,在朦胧血雨之中,他还是勉强辨认出眼?前这人,忍不?住惊叫一声:“裴元振,你怎还活着?”
他不?是被裴玄朗半夜杀死在床上,首级和尸身一并被送往京师治丧了吗?
还有?他身后这些凶神?恶煞的生面孔,裴玄章已经被贬为庶人,他到哪里变出来这些杀神??
裴玄章虽满面杀意,却?按兵不?前,朗声道?:“承蒙王爷挂念,正是在下!”
雍王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心中大震,他不?回身,却?望向上首面色平静无波的父亲,慌乱之下甚至来不?及吩咐刀斧手,伸手去拔腰间轻便手铳,正要避入御座旁的亲卫之中,身后之人却?先一步抬手,毫不?迟疑扣动机关?。
火药在他肩头炸开,雍王来不?及抬手,右臂便立刻垂下,火器的弹药需一用一换,本就不?是立刻要人性命的东西,然而却?能令伤口焦黑一片,难以愈合,他伏在地上,见陈王似乎被一个年?轻的裴玄章镇住,恨铁不?成钢道?:“还不?动手!”
陈王正要拿出袖间西洋人那里淘换来的小巧火器,然而才要举起射击,对面已有?弩箭刀戟对准了他,裴玄章面上染血,静静望着他,并不?畏死。
像是在等着他动手的挑衅。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裴玄章,往日裴玄章虽不?愿辅佐雍王与他之中任何一位,然而在他们面前却?极为谦恭,儒雅温和,小心谨慎,有?时候甚至会附和奉承几句,与座上这些待宰的臣子没什么不?一样。
然而今夜,他满面阴鸷,身上染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血,持刃踏尸而来,满面含煞,仿佛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即便面对造反的皇亲贵胄亦不?手软。
……又或是擎等一声令下,就来勾他的黑白无常。
父皇不?同于沽名钓誉的哀帝,既然对他们兄弟动了杀心,不?会计较臣子斩杀亲王的罪过。
不?知怎的,他想起雍王似乎对他提过,裴元振的未婚妻甚是貌美?,是个勾人的红颜祸水……他今日焉能不?公报私仇!
他不?动手,仍是皇帝亲子,陈王环顾四周,刀斧手见都指挥使的头颅被人掷到地上,人心早散,只是尽量靠近定国公与陛下,担心这神?出鬼没的黑衣甲士先一步下手,可还不?等他与雍王下令,已有?人刀兵落地,发出突兀清亮的响声。
这声音似乎惊醒了旁人,清脆的响声接二连三,这些战场上骁勇的士卒群龙无首,彼此对视,连忙跪伏在地。
跟随在裴玄章身后的甲士立t?刻持刀上前,取出牛筋粗绳,反缚住这些人手臂,压住他们跪下。
背后凌厉的目光近乎刀剑压身,陈王瞥了一眼?负伤的雍王,连忙将手铳撇得?远远的,跪伏在地,手脚并用地爬向御座,连连叩首:“阿爹,阿爹饶了我罢,我也是被二哥逼迫的。我、我……”
他用力极狠,在殿中拖出一道?血痕,杜思言的血与他的混到一起,额前发紫,简直触目惊心。
远处喊声震天,硝烟血味被风送来,显然交手的双方还不?知殿内详情,皇帝冷眼?瞧着两个儿子的丑态,抬手扶额,遮住了半张面孔,略有?些失望道?:“元振,你的枪法有?些退步了。”
陈王哀嚎的声音堵在嗓中,难以置信。
他从前也糊涂过一次,阿爹虽然失望,可却?将这事压了下来,这一回竟然是真动了杀念!
裴玄章颔首行礼,却?不?下跪,请罪道?:“臣救驾来迟,令宵小乱宫,还请陛下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