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二歪歪斜斜却异常快速的脚步,竟在听到这一句后停下了。
严今期暗自松了口气,走到她身侧:“我从前是京师医馆的大夫,嬷嬷应当记得我。您原本是知追母亲的贴身婢女,梁府上下,知追只和您亲近,我与您的交集也无非是她而已。您见到我便跑是怕提及她吗?”
“怕?老太婆我怕什么?”卫二把手里的东西一扔,苍老的声音颤抖道,“人都死了这么久了严大夫,你还来跟我提她干什么?”
严今期垂眸:“嬷嬷恕罪。不瞒嬷嬷,这一年以来,我时常在梦中见她,频频重温那日与她分别的情境。我心中难安,特此返回京城,在此徘徊三日,专门候到嬷嬷,只想问个明白,还望嬷嬷成全。”
一连串的“嬷嬷”“嬷嬷”说得卫二头顶的气焰慢慢消下去,可不知为何,她本就淡薄的肩背却愈显佝偻。
卫二弯身提起地上的东西,继续往前走:“问什么?有什么好问的?别问了,不消问了!”
她嘴上拒绝着,步子却莫名慢了不少。
严今期轻而易举地跟上她:“小追那日回府了吧?”
卫二脚步不停:“哪日?”
严今期:“……您知道我说的哪一日。我们都知道。”
卫二站住,浑浊地目光看着她:“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想要一个交代。”严今期道,“对我是如此,对您也是。对她……对小追,亦然。”
卫二发出几声浑浊的喘息声,咳嗽起来。严今期上前扶她,卫二摆摆手,声音虚浮道:“跟我到路边上去。”
严今期心知这是答应了,忙扶着她去了巷边无人处。
“是,她回了。”卫二满是褶皱的眼角旁有泪光,“回家自个儿捣腾了一阵,谁知道她在干啥?你知道,她老那样。捣腾完就出门去,也没人管她从小打都就总爱自己到处跑,我们都当平常的。可谁知……可谁知,她竟然胆敢一个人跑出城去这杀千刀的,不知道当时叛军围城吗!你说我当时咋就放她出门了呢?我要是拦住她,我要是……”
老人说起往事,总是话语繁复,要是提起伤心事,更是止不住话头。
严今期小心地打断了几次,才终于插/进话:“您再仔细想想?有什么细节?她是几时回的家?”
卫二抽抽搭搭,将老泪随意揩在袖子上。“不记得咯……诶,她换了身衣服,方便出门的衣服!我老太婆早该想到!她换了身素衣,这不是要偷溜出去还能是干什么……”
她是说者难过,严今期听者亦是心中酸胀,却不得不继续追问:“她是什么时候回去的?中午?停留了多久?”
卫二:“什么时候?中午是吧,中午,我当时在烧饭,还问她留不留在家里吃……谁知道待了多久?她说去找她哥。”
严今期确认了时间,知道了梁知追在出城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大概就是去安置处。
去找她。
此外,严今期却意外得知了一个她此前从不知道的消息。
“她哥?”严今期微微皱眉。
“她二哥她那几个哥里性子稍好的那个。只知道去找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严今期:“有什么冲突吗?”
“没有,没有!二哥儿性子温吞,从不和人冲突。小姐那脾气,全府的主子也就二哥儿一个,跟她碰上不会干架。”
“只找了她二哥?”严今期犹疑道。
卫二:“不止,到处逛是了,她到处都逛了一遍!她这是在离别,这是做好了打算一走就不回来啊!谁知道她真的就再没回来过?这杀千刀的家伙哦……”
严今期像个自己拿刀剜开伤疤的人,被鲜血染红了衣襟,却为了所谓的“交代”,不得不逼着自己更进一步:“为何嬷嬷见我就跑?”
“梁家人不让说她的事儿!”卫二道,“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要问她……这该死的一家子……小姐走后,夫人不久也被他们逼没了,完了还要捂所有人的嘴,不准提小姐半个字!先前小姐刚走那阵,一个丫头提了,被活活拉出去打死。”
“为何?何至于此?”严今期忍不住站了起来,“他们生前便不善待她,人死后还要以她为耻么?”
“小姐擅自出城,被叛军拿了,还拿来助了叛军士气,让京城被打,这些哪条不被当做耻辱!”卫二抹泪道,“还不止,说的最狠的他们说,小姐一个大闺女,一个人出城被叛军那伙莽子兵捉了,指不定发生了什么,毁了他们梁家的名节……”
“够了。”严今期手指有些颤抖,低声道,“她毕竟是他梁家的亲女儿,活生生长到十八岁,他们就因为这样莫须有的事情,不承认她的存在,还要抹杀她的痕迹?”
“没法儿。”卫二已然慢慢冷静了些,喘着气,弯身收拾着有些散开的食材,“不过呀,倒也不是当她不存在。他们对外人说,小姐是病故的,对此皇帝还给了她们母女一个头衔。你说,但凡只是梁家捂嘴,我去街上撒泼打滚闹事也就罢了,可偏偏皇帝都出面作证了!皇帝说,城外被杀的那个是个随便找的民女,梁家小姐是在家中病故的,外头叛军得了内应的消息,为了故意乱我们军心,才污蔑梁家的。皇帝还赏了夫人小姐个好头衔……”
“斯人已逝,要虚名何用?”
严今期心中被无望与悲戚挤得阵阵胀痛。可突然,她脑中念头一闪而过,忙拉住卫二:“且慢!梁家忌讳也就罢了,可……天子为何也这般忌讳?”
“不知道咯!”
卫二慢腾腾地摇摇头,起身拿起东西。
严今期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所有已知的信息,直觉却让一股恶寒顺着她的后背往上爬。
她拦住卫二:“……您再仔细想想!她回家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她是什么表情?见你说话用什么语气,她有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卫二顿住脚步,开始回想。
而严今期的话音,也顿在了那里。
因为严今期也想起来了。
与此同时,卫二开口道:“说话?她很正常!很正常啊。她问我今天中午做了什么,我说对了烧鸡。她跟我说烧鸡不要放太多盐。我说没放很多盐,叫她留下吃。她说不了,说下雨了降了温,问我膝盖还疼不疼,让我裹好护膝……”
说到此处,卫二声音一断。
“您为何不继续说了?”严今期出神地看着她,“您也觉得她太过正常了么?她平时眼往天上看,脑子里满是花里胡哨的事,何时这样细致体贴过?”
卫二:“这有什么?她、她既然准备再也不回来了,说点离别的话……”
“是,她是个很理智的人,离家出走绝非冲动之举,是她盘算好的!可于此同时,说白了,小追她多少有点没心没肺,又从来不喜欢掩藏粉饰自己的情绪。”严今期一字一顿道,“她是愤于家人也好,失望于我也好,对这京城的世道感到无望也罢她若要离家出走,必然是愤怒,再不济也是冷漠的!您带着她从小长大,您比我更了解她。您说……我说得对么?”
她说到后面,声音几乎难以平稳,是那股若隐若现的真相推着她的后背,逼着她说完了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