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亢龙有悔,诚然,我即亢龙,上过大罗,也在上过之后,又确是后悔了。”伏?疏懒地靠在岩石上,手里掂着一块小石头,缓缓道,“……因为,那里剥夺了我所有的期盼。”
“在上到大罗之天以前,我对这天之尽头有过很多幻想,我想,在那造极之处,定然藏着什么非常不得了的事物。不止我有这个幻想,放眼六界苍生,谁不在追逐、向往着那个终点?只是苍生之命大多短暂如蜉蝣,又本事微浅,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那罗耶静静地听着。
“众生皆是蝼蚁,独我至高至尊,因此,这所谓的造极之处,唯我能抵达那里,也唯我该抵达那里,同样,它一定也等了我上万年,等着我离开西荒,抟扶摇而上,将它的真面目示于天下。”
“你可知,我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是逆生的。世间管这叫反骨,凡人至多只生一块,长在枕骨之处,能惹来杀身之祸,他们都说,长了反骨的人不忠不义、固执己见、桀骜不驯,这种人,必须要在其成为大器之前就灭掉,以绝后患。”
“而我的骨头都是逆着长的,所以我腾飞的时候其实非常疼痛,尤其是向上飞,脊椎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相互磨着、硌着,相互阻碍着彼此,我曾经想过,也许等我的所有反骨相互磨平那一天,我会再也飞不上天,再也动弹不得,那么,我的寿命就要到尽头了。”
“总之,很多年前的某一天,我乘着风,御着气,不顾身上每一根骨头的疼痛,盘旋着往上飞,一直往上。我的意图很明确,我要飞到天地之间最高的地方。我不记得自己究竟飞了多久,只记得疼得整个后背都没知觉了,才终于抵达传说中的大罗之天。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在那大罗之天当中,竟然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大梵之炁,包罗三十六诸天,我顿时明白,原来……大罗天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便是这样可笑,我费尽了力气,最后却是证了一个果,证了一个道,杳杳冥冥清静道,昏昏默默太虚空,我证了一个我从来不肯认同的道。我所追求的,欲界众生所追求的,都不过是一场空而已,尽头,什么都没有。”
“相比之下,我失去的可就太多了。从那以后,我几乎对所有的事都兴味索然,一种虚无感时刻包围着我,连梦里都逃不掉。后来,啼野开始攻占仙妖人三界,我在战争中找到了一种绝妙的方式让自己解脱,那便是杀戮。杀戮让我感到痛快、酣畅淋漓,我听着那些人的惨叫哀嚎,看着血溅三尺的场面,会感到浑身战栗,以为自己能因此从虚无与寂寥挣脱出来。可惜,后来我杀的人越多,我就变得越麻木,几百年之后,就连杀戮也无法让我感到解脱。”
“如此讽刺,我因为太过强盛,反而把自己困在了一个绝境里。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并不指望谁能够明白我的感受。即使是这样,我也还没有后悔曾经飞上大罗之天,直到那天,雪球被人拎在罪渊的顶上。”
他缓缓道:“正由于我登上过大罗之天,所以,我蔑视这罪渊,我想,那不过是区区一道沟壑罢了,它再高,也高不过大罗之天,如果雪球掉下去,我只需快点儿把她叼住,再回头杀了那些蝼蚁,实在轻而易举。可惜,……就是我这自负狂妄的念头,害死了她,也差点儿害死了我自己。”
伏?的话头到这里停住了,他握住那落下来的小石头,盯向那罗耶,道。
“亢龙飞得多高,就要摔得就有多惨,所以你是对的,亢龙有悔,知者少矣。”
167.万里无云万里天
正所谓,高处不胜寒。
伏?在高处体会到的,不是爽,而是爽然若失。
登峰造极的背后,是寂寥,是虚无,是狂妄,是迷惘,是让他跌入深渊的元凶。
伏?今日所述之事,那罗耶心知肚明,反之,伏?也知道他都清楚。
伏?瘫痪在床的时候,诘问那罗耶为何救他,那罗耶回答他,亢龙有悔,知者少矣。可是,没有人知道伏?去过大罗之天,没有人知道伏?的真实感受。
在六界众生的眼中,伏?是一个杀人盈野的孽障,他可以是杀神,可以是魔神,但绝不是一个登峰造极后竟然生悔的魔。
那罗耶对他洞若观火,一语拆穿了他的悔,轻描淡写,像念一句佛偈那样寻常。那时伏?已经听懂了那罗耶的话,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诚然,那罗耶对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洞若观火,这是真佛的境界,修进万行,拯度亿流。伏?遇见过那罗耶,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捻土为香、终生念佛,为何众生皆信佛是最神通广大的,为何啼野要提醒他,佛才是他真正的宿敌。
在一个春夜的菩提树下,那罗耶讲了一个故事,伏?听罢冥思苦想,翻了一夜经书,明白了那个故事的深意。那罗耶说但愿送他明月,是但愿渡他。
那罗耶竟然说愿渡他。
伏?登上大罗时,那罗耶是旁观者,伏?蔑视罪渊时,那罗耶依旧是旁观者,对方从不现身,只在他命悬一线才出现。
原来,对方是在等一个禅机,等待伏?亲自经历所有风云,等他有悔,知悔,认悔,唯有最后一步,才是教他回头见岸。
洞察一切、却什么都不说的佛,不动手杀他、反倒要救他的佛。举世以为佛最无欲无求,伏?却以为佛比六界任何人的野心都高,六界中最了不起的人能设想的极限,也就是怎么把伏?杀死,然而佛想的,却是如何消除一个魔的魔性,如何将其心悦诚服地度化。
既然伏?看穿了前后因果,怎会甘心顺从这一切?
不知不觉间,他对佛的试探就开始了。
你如此大度,那肯不肯把佛心给我?
你如此舍己,那肯不肯为了我而破金身?
冤家路窄,究竟是我将被你度化,还是你将被我拉下莲台?
伏?生性贪婪,欲念炽盛,他的嘴、他的欲、他的逆就是他的罪孽。在西荒时,他循着本能吞了成千上万的鸟兽,不知餍足。飞上大罗后,他的欲求被天地本貌给灭掉了,意识到了欲求的尽头是虚无。他索然无味数百年,三界都在大战,唯他在看风景,如今,他终于在佛面前重新找到了欲求。
他要把佛拉下莲台。
没有什么理由,他就是想这么做。
谁让他终于逢上了一个宿敌。
谁让他天生了浑身反骨,叛逆至极,偏不想顺了这尊佛的意。
谁让那罗耶什么都肯答应他、成全他。
谁让那罗耶竟敢想要消他的魔性,还说但愿送他一轮明月。
谁让他是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怎可乖乖听佛的话?
……
这是明敲明打的博弈。
一方步步紧逼,一方节节败退。
他们对视,他们接吻,他们云雨,并非出于情爱,佛与魔,本就没有情爱。
一进一退,一烈一柔,一狠一慈,他们做的所有事情,更像是一种拉扯。
那罗耶知道伏?叛逆,所以从不逆他而为。伏?有欲求,他便满足他,伏?常索要,他便都予他。那罗耶对伏?成全到底,就是让他明白他所要的一切终究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在满足欲求的尽头,依旧是痛苦,依旧是空虚,永远无法解脱,就像他在大罗所感受到的那样。
可是,那罗耶越是从容大方地给,伏?就越是明目张胆地要,要得越来越贪,越来越过分。他要要到那罗耶给不了为止,他要证明那罗耶是错的,证明这样做对他没有用处,证明任何人都休想改变他,证明等他要完一切后,依然会潇洒地离去,依然故我。
至于这一年初夏,菩提树究竟为何开花,伏?不知道,他没细想过,只是在窗前看到白色的花时,将它描了下来,心中想到,菩提确实是很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