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日傍晚,钟离慕楚才退了烧热,缓缓醒来。一睁开眼,他便看见钟离歇那张苍白憔悴的面庞,眸底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阴翳吞噬殆尽。
从前他便知道,自己与这位庶长兄的眉眼几乎如出一辙,可他只以为是他们二人都生得像钟离裕的缘故……
难怪,难怪整个宁国公府,唯有钟离歇和钟离潇愿意过问他一两句,难怪就连那两个庶子庶女都敢唾骂他是脏东西,是个杂种……
难怪,难怪……
察觉出了钟离慕楚的异样,钟离歇担心地伸手贴向他的额头,“七郎?感觉如何?”
在钟离歇手掌贴上来的一瞬间,钟离慕楚只感觉到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近乎凝结,一股从未有过的恶心感忽地涌了上来,令他身体一颤,猛地扑到了床榻边,疯狂地干呕起来。
“七郎!”
钟离歇大惊,慌忙扶住钟离慕楚的肩。
钟离慕楚向前倾着身,眼睫低垂,遮掩了眼底泛起的猩红。他缓缓侧眸,目光落在钟离歇的脸上,唇角一牵,露出与往常别无二致的温和笑容,“我没事,大、哥……”?
? 73、隔岸(二)
钟离仁今日十分高兴, 与狐朋狗友聚在一起喝了不少酒。今年五月,他便要及冠。父亲已经答应了他,待到他及冠, 便将钟离氏的暗线着手交给他。
不是嫡出又如何,谁让秦氏生不出儿子, 谁让钟离歇那个孽种令钟离氏蒙羞呢?钟离延再有出息也是二房的人,又一心从军, 父亲根本不会将整个钟离氏交到他手上。
所以他钟离仁, 才最有可能成为钟离氏的下一任掌权人。
钟离仁醉醺醺地往回走,走到半途却被钟离慕楚身边那个老奴拦了下来。
老奴低着头,声音颤抖,“七郎说赏梅那日惹得五哥不快,是他不好。所以今日特地准备了个惊喜, 要向五哥赔罪……”
若放在平日, 钟离仁定会嗤之以鼻,拂袖离开, 可恰好是今日,他志得意满, 巴不得到处炫耀一番, 于是抬了抬下巴,轻蔑地哼了一声。
“带路。”
恰是天狗食月的一晚, 血月临空,月影残红。
“砰”
钟离歇一脚踹开钟离慕楚的房门, 尚未看见屋内的景象,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便已扑面而来。他倏然白了脸, 视线飞快地在屋内逡巡了一圈, 终于在角落里定住。
暗红月辉下, 钟离仁躺倒在角落里,死死瞪着眼,一张嘴,便有血不断涌出来,脖颈上赫然划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钟离歇眼里掠过一丝震愕。
下一刻,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钟离歇蓦地转头,只见钟离慕楚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柄沾血的匕首。少年的面颊上溅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神色却十分茫然无措。
钟离歇半晌才回过神,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半蹲下身,嗓音嘶哑,“七郎……把刀给我……”
钟离慕楚眼睫微颤,抬眸看向钟离歇。
钟离歇缓缓握住了钟离慕楚的手腕,喃喃出声,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在安抚自己,“今日杀了钟离仁的人是我,与你无关……”
钟离慕楚眼里不自觉起了一丝波澜,可就在钟离歇要从他手中夺下那柄匕首时,他的眸光又霎时凝结,手腕一转,便将匕首狠狠刺入了钟离歇的心口。
钟离歇微微瞪大了眼,表情一时诧异一时不解一时痛苦,最后却被释然尽数抹去。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颤抖着伸出手,勉强提起最后一丝气力,用衣袖将钟离慕楚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其实我……我并非……”
钟离慕楚却没能等他将话说完,而是攥着手里的匕首,又往前送了几寸,一字一句道,“大哥,走好。”
钟离歇朝后倒了下去,有些惋惜地看了钟离慕楚最后一眼。
若再有一次机会,他绝不会在弈棋馆靠近那个名为黎潇的女娘,更不会纵容自己的母亲,混淆钟离氏的血脉,将他送入宁国公府。
凶恶嗜杀的睚眦,本应当离得越远越好,他却偏偏被披上了一层睚眦的皮毛,堕入地狱……
钟离慕楚定定地望着地上的两具尸体,矮小的身影被月辉拉得高大细长,几乎覆满了整间屋子。
半晌,他收回视线,转身走出房间,撩开衣摆在台阶上坐下,静静地等待着。
直到血月消失,阴翳褪去,圆月再次变得皎洁而清亮,钟离慕楚才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宁国公钟离裕。
“阿父,好久不见。”
少年身姿端正地坐在台阶上,笑着与钟离裕打招呼。那身白衣上的血迹已经被一层薄雪覆盖,仿佛就连他弑兄弑父的罪行也一同抹去了。
钟离裕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越过他,走到了房门口,步伐便定住了,迟迟没有再往里迈出一步。
钟离慕楚仍坐在台阶上,背对着钟离裕,眉眼温和如水,声音轻快飘忽,“从今日起,阿父便只有我一个儿郎。”
钟离裕蓦地回头,目光直直地落在钟离慕楚身上,眼底的情绪十分复杂,却唯独没有怒意。
他启唇,嗓音威严凛冽,“你可知,你杀了什么人?”
钟离慕楚垂眸,缓缓起身,抖落了一身的薄雪,露出衣裳上的斑斑血迹。他仰头,对上钟离裕如炬的目光,面上仍是一派平静。
“我杀的,是阿父想杀却不能杀的人。”
虎毒不食子,可子毒却会弑父。
不知过了多久,钟离裕才负着手从钟离慕楚的院子离开,一死士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他身侧,“郎主。”
“将七郎屋内的两具尸体处理干净。”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