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后门出?去,步入大通街。
外面天色已暗,不见?人影,半圆的月亮挂在天边,明亮皎洁如玉盘,树枝迎着夜风沙沙作响,偶有几声惊鹊,竟是很惬意的夜色。
陆璘悄悄偏头去看?施菀,只见?她低着头,只沉默着往前面走。
思虑片刻,他说道:“绿绮早就嫁了人,没想到长喜还记得。”
“嗯?”施菀转过?头来,快速看?了他一眼。
陆璘继续道:“是外面的人,似乎是个做手艺的,她家中爹娘帮她相中的人家,就在你离开后的半年出?嫁,如今想必已是做娘的人了。”
施菀半晌才说:“绿绮姑娘长得好,性情也好,想必嫁的也是良人。”
陆璘回道:“我也不知,但?听说是不错的人,兴许……长喜还比我更了解一些。”
施菀没再?回话。
路并没有很远,施菀也走得快,竟很快就到了雨衫巷,能隐隐看?见?那几株杏花。
陆璘正?想再?说些什么,施菀道:“这路上没见?到狗,大人快回去用饭吧,我再?走几步就到了。”
“我,再?送你一段。”陆璘立刻道。
施菀没再?说话,又继续往家中走,陆璘才想着再?说些什么,迎面却来了个打着酒嗝哼着小曲的人,他只好沉默下来。
再?走几步,却已经?到了,施菀拿出?了钥匙去开锁,一边道:“好了,大人快回去吧,再?晚家中准备的饭菜该凉了。”
陆璘没说话,看?着她开门,然?后进院中。
在她将要关门时,他终究忍不住道:“其?实当初,我对绿绮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有些主仆情谊,那些安排都是我母亲的意思,我从来没太在意。”
施菀在院中抬起头来,朝他一笑:“我知道的,也都过?去了,天不早了,大人快回去吧。”说完,关上了院门。
第 45 章
陆璘看?着?眼前的木门, 觉得似有满腔的话被关在外面没能说出口,站了半天,心底渐渐升起落寞, 无奈转身离去?。
回到?家中,五儿正将饭菜往房中端,一边催促道:“公子赶紧用饭吧,这?么晚了, 别饿坏了。”
陆璘看看雨衫巷的方向, 想着?她此时兴许还在煮面, 沉默着?回了房中。
五儿放下饭菜,要?去?拿椅子上的衣服,陆璘立刻开口:“等等。”说完,到?他面前,将那件衣服接在了手中,看?了看?, 自己放回了里间。
五儿想了想,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真该死,他竟然?忘了,公子的衣服何等金贵, 自己这?手粗糙, 说不定还沾了油, 怎么能去?拿衣服呢,下次要?注意。
两天后, 县衙升堂审案。
诉状是陆璘新请的师爷送到?珍娘丈夫陈有田手上, 并劝说一番, 承诺一番,让他答应来告官的。
但陈有田如?今已不能自如?走路, 若要?从村里?到?县城,还要?让人用?板车拖过来,种种困难,陆璘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定会来。
上午将之前排好的案子审完,到?了中午休息时间,甚至连那收到?牌票的丁管家都来了,陈有田还没来。
陆璘在后堂问师爷李由:“陈有田今日会来么?你同他如?何说的?”
李由是安陆府学的廪生,再往下考,却是屡考屡败,到?三十多也仍只是个秀才,这?两年终于死了心,不继续考了,给人写个信、作个担保,或是去?县学讲课维持生计。
陆璘选中他做师爷是因为他还存有读书人的气节,以及虽屡试不第,却还能在安陆过得不错,熟谙本地风俗人情,以及对县衙、徐家乃至德安府都有了解。
听他发问,李由回道:“我和他说大人是新官上任,及需三把火,而这?徐家的走狗丁管家就是第一把火,只要?他敢来,丁管家一定会被收监。还给了他十文钱,和他说若腿脚不方便来,便拿这?十文钱去?找个人送他来。”
话音落jsg,他突然?道:“坏了,我不该给他钱。”
陆璘没见过陈有田,但从许珍娘口中对他也有几分了解,说道:“他现在缺的不是钱,而是信心,他从有田到?无田,到?身残,一定想过走官府这?条路,可却还是这?样,证明并没有走通,他兴许会怀疑我们用?心叵测,要?不然?为什么要?给他钱让他来告状?”
李由叹声道:“倒是我没想到?这?点?,当?时只担心他拖着?两条断腿想来也来不了。”
陆璘回道:“这?也不怪你,没有那十文钱,兴许他还真来不了。”
陆璘想起之前断过的几桩案子,也有人意图贿赂,但他从未收过,全是禀公执法,也得了些百姓的夸赞,说他是青天大老爷,不知这?些名声有没有一点?传到?陈有田耳中,给他一些信心。
正说着?,杨钊过来道:“陆大人,徐仕派了家中的管家来,说咱们县学的教舍年久失修,总漏雨,他愿捐赠善款一百两,用?来修葺教舍。”
李由看?向陆璘,陆璘回道:“徐仕有此善心我自然?欣慰,等我将下午的案子审结了,便与徐府管家详谈。”
杨钊佯装不知地问:“上午审了那么些,还有案子没审结么?”
陆璘淡声回:“排在第五的,陈家村村民陈有田状告丁文孝一案,挂了号,还没审。”
杨钊一副惊讶的样子:“可那人不是没来么,既然?没来,难不成还等着?他?”
“村里?离县城远,而且看?诉状上,这?陈有田还被丁文孝打?断了腿,想来是行动不便,晚一些也是能体谅的。”陆璘说。
杨钊心里?知道,这?位新知县是铁了心要?从这?丁管家开刀清查徐家了,他再劝也是无济于事,倒不如?提早和黄盛等人合计一番,怎么把自己择出去?。
等到?下午,今日的所有案件都审结,眼看?都快到?放衙时间了,陈有田终于来了。
他年龄只有三十四,是正当?壮年的男人,此时却瘦骨嶙峋,全身邋遢,垂着?乱发,用?手支着?地瘫在公堂上。
他沉声道:“草民有冤,求大人作主?。”
陆璘第一次看?着?陈有田,也是第一次面对一个普通百姓的苦难。
这?个人,不再是一个名字、一个讲述出来的冤屈故事,而是切切实?实?的一个人。他们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那个“水”,是全国赋税的来源,是一个国家正常运行的国本,但在京城、在朝堂上,却从不会有他们的声音。
他们存在于政事堂那些奏疏卷册的数字中:某某县,农户两万一千八百二十二户,壮丁五万四千六百七十五;或是某某年,某某县水灾,三千余人卒。
徐家的案子,就算上报,也只是一个霸占民田、压榨佃户、以强权欺压百姓而已,陈有田这?个人都不会被上面所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