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年约二十四五岁,戴束发冠,内穿圆领襕衫,外穿灰青氅衣。目光锐利,极富威严。
他沿着月色和灯笼的光影看向灵山寺门前的两个人影,说道:“那是孟武宁身边的人吧,看来今天晚上光临这灵山寺的,不止我一人。”
武宁是孟季廷的字。
“确是常跟在孟大人身边的两个小厮。”蓄须男子恭敬而浅含笑意道:“臣倒是打听到点孟大人的事,孟大人身边一个婢女今日及笄,孟大人在府里让人给她办了个及笄礼。还专门跟钦天监打听到今天有星雨,傍晚时分带着人来这灵山寺的千寻塔顶看星雨。”
青年男子轻“呵”了一声:“他这个人,竟还有沉浸在软香温玉的时候。”语气不知是嘲笑还是惊奇:“说说看,你这个皇城司使还探听到了什么?”
蓄须男子悄悄看了一眼男子的表情,才又开口道:“那个婢女姓庄,是孟娘娘身边青樱姑娘的妹妹。”
青年男子垂眼沉思了一会,然后收回手重新放下帘子。
蓄须男子又询问男子:“陛下,是回宫还是……”
见男子不说话,又劝谏道:“今日陛下微服私巡,回得已经极晚了,臣今日带的人不多,外面恐不安全。陛下是若想给周娘娘和孟娘娘点长明灯,不如明天去大相国寺……”
男子叹道:“从前孟娘娘最信奉灵山寺的佛神,当年我承欢她膝下时,时常听她念叨她闺阁时和好友来灵山寺请愿后灵验的趣事。朕难得出一趟宫,本想顺路来灵山寺替她和周娘娘点一盏长明灯……”
说着顿了一下,又道:“你也不必忧慌,若真有危险,这寺里不正好有我大燕最骁勇善战的将军。”
蓄须男子垂着头不敢说话,他听得出他说“骁勇善战的将军”并不止表明的意思,还有很多别的意味。
*** ***
青槿和孟季廷从千寻塔下来的时候,月亮依旧悬挂高空,月色皎皎。
他们仍是共乘一匹马回程,青槿坐在孟季廷胸前,总感觉身后有目光一直紧盯着他们。
她伸出头去往后张望,只看到隐没在青山林路之间,有灯笼的光影笼罩出马车的一角,但却并看不见里面的人。
她皱了皱眉,接着感觉到孟季廷用一只手将她的脑袋板正:“小心坐好,别摔了。”
青槿抬头看了看孟季廷,见他挑起眉,眼睛目视前方,明显更早警觉后面有人在看着他们,脸上却依旧若无其事的什么都看不出。
过了一会,承影骑马从后面跑上来,凑到孟季廷耳边,低声跟他说了几句什么。
孟季廷目无表情的道:“不必管他们,我们直接打道回府。”
12 ? 第十二章
◎噩梦◎
青槿这天晚上睡得实在不好,她很久没有做这样的噩梦。
一时是母亲绝望后死不瞑目的眼神,一时又是明明同样哀恸的青樱,抱着吓坏的她,颤着身体带着哭音却还要一遍一遍的安抚她:“槿儿不怕,姐姐在,槿儿不要怕,姐姐在,姐姐会保护好你的……”
再接着是冰天雪地的破旧庭院里,她仰着头望着对那时的她来说,已经足够高大的少年,小心翼翼的问他:“听说你要买我,你可以把我姐姐一起买走吗?”
少年锦衣狐裘,有着惊鸿的清俊面容,长得比同样年纪的人要高些,肩胸更宽厚一些。
但明明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却已经有着一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少年老成的眼睛。他站在雪地里,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她仰着头,小心翼翼又满脸希冀的看着他,她很清楚的知道,他此时的一句话就可以改变她那狼狈不堪的命运。
但她还是有着小小的稚嫩的坚持,小声的问道:“可以吗?如果你不买我姐姐,那我也不跟你走,我要和我姐姐在一块。还有她生病了,你可以帮我救救她吗?这里的人不肯给她买药,我怕她死了,我很怕……”
然后是那个同他一起来的,同样穿着锦衣华服的漂亮小姐。她从破旧的房屋里跑出来,步摇上的流苏晃在她的耳朵上,她高贵得就像是她们攀不上的云朵。
她用着焦急而清脆的声音对站立的男子道:“哥哥,你快来看啊,里面有个人,她病得好重,快要死了,我们得赶紧救救她。”
她继续小心翼翼的满是哀求的问他,但是声音已经越来越低了:“可以吗?”
过了好像很短时间的一会,她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好……”
青槿翻转了一下身,结果从床上掉了下来,她瞬间惊醒,扶住床栏稳住身体,然后落坐在脚榻上。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只摸到一片水渍。她在脚榻上坐了好一会,才拿袖子抹干脸上的水痕,然后起床穿衣洗漱。
吃过早膳,收拾完孟季廷的书房,手上便无事可做。青槿有些头晕脑胀的,她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出去吹了风的缘故,仿佛像是要生病的征兆。
她见没什么事,干脆披了一件披风,去了勤善书斋。
勤善书斋位于宋国公府最西边靠院墙的位置,书斋三面环水,像是矗立在岛上的一座独立院子。
小岛通过一座半月石拱桥与府内院其他亭台楼榭相连,同时府墙上独立开了一个小门,可以直接连通府外。
勤善书斋是孟家办家学的地方,在上京城的勋贵侯门中都十分出名。平日里府中及孟家其他族中到年岁的小公子们就在此处念书,也有许多其他侯门勋贵府中慕名将自家的孩子送到此时念书的。
宋国公府在这上面一向来者不拒,十分大方。
勤善书斋是一个两进的院落,第一进是学堂,第二进是给来求学的小公子们平时小憩的地方,教学的西席先生们平时也住在此处。
青槿过了半月石拱桥,到了小岛上之后,直接从院门绕过影壁走进去,然后便听到里郎朗的读书声。
青槿沿游廊走到东边第二间厢房的窗户位置,里面是成排的黑漆书案和坐着的半大不小的小公子们,上首是一张巨大的书桌,书桌摆满书籍,前面坐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青年男子。
男子穿灰青色圆领长袍,穿同色宽袖长褙子。清瘦高长,头戴方巾,面容清雅。此时手持书卷,正在讲课。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大概商周时期,确立了由嫡长子继承的宗法制度,即王位和财产必须由嫡长子继承。这一制度的确立,避免了宗族之内为争夺财产而导致的兄弟阋墙之祸……”
他说话时,抬眼间看到站在窗边的青槿,青槿浅笑着对他招了招手,但他并未回应,依旧在认真讲课。
此时有学生起身表达疑问:“先生,我觉得这不对。嫡长子继承制虽然避免了家族内部纷争而起祸事,但人有贤愚,若这个嫡长子并不如他的兄弟们贤能,撑不起家业,这家族虽避免了祸起萧墙,但也是容易被人从外部攻破而遭遇祸事……”
另有一个学生反驳道:“你说得不对,兄弟中谁是嫡长一眼便能分辨,然而贤愚却无法统一衡量。你说他贤,其他人又觉得他愚,那又由谁来决定谁是贤谁是愚呢?若以贤能立嗣,则会变成家长以主观好恶来挑选继承人,家族继承岂不是乱了套了。因此,还是嫡长子继承制好。”
先前的学生又道:“怎会无法衡量,我们国家通过科举选贤纳士,从千万黎民百姓之中尚能选出贤能之人辅佐陛下治理天下,只要在兄弟之中设立像科举一样的制度来选择继承人,自然能挑选出最合适最贤能的继承人,有利于家族传承。”